第471章 水深火熱
字數:7041 加入書籤
正午的日頭毒辣,臨時搭建的隔離區裏蒸騰著熱浪。
數十頂灰布帳篷歪歪斜斜地支在泥地上,四周拉起的繩子上掛著晾曬的床單被子。
紅梅跪坐在主帳內的矮幾前,額前的碎發被汗水黏在臉上,手中的狼毫筆在宣紙上洇開一片墨跡。
“紅梅姑娘,三號棚又抬出去兩個。”藥童阿竹掀開帳簾,帶進一股混著血腥氣的熱風。
紅梅筆尖一頓,自從師父遇刺後,她這個隻跟著學了兩天醫術的“徒弟”就被推到了主事的位置。
雖然連脈象都還摸不準,但憑著師父留下的方子,還是治好了不少人。
換做其他地方,作為大夫她已經是合格了。
那部分沒能治好的人,不過是和她沒有“醫緣”罷了。
但這樣的成績,放在這裏就有些不夠看了。
特別是,她是“神醫”的徒弟。
帳外突然傳來一陣騷動,接著是此起彼伏的驚呼聲,打斷了紅梅的沉思。
紅梅皺眉起身,打翻了手邊的藥碗,褐色的藥汁潑在粗麻地衣上。
“四小姐!是四小姐來了!”
紅梅踉蹌著衝出帳外,刺目的陽光裏,隻見兩個侍衛抬著一頂小暖轎。
穿著湖綠色比甲的春桃快步走到前頭,轎簾掀起,緊接著身材高挑的夏荷彎腰從轎中抱出個粉雕玉琢的小人兒。
“師父……”紅梅的膝蓋突然發軟。
小女娃穿著鵝黃色交領襦裙,領口繡著細小的茉莉花,長發分成兩股,鬆鬆地挽成垂掛髻。
淡粉色的絲繩纏繞在發間,末梢還綴著兩朵絨布做的小梅花。
沒有金銀珠翠,卻襯得小團子越發嬌俏可人。
還沒進門,病患們已經跪倒一片。有個白發老嫗顫巍巍舉起手。
“小神醫救命啊……”話音未落就被咳嗽打斷。
小晴在夏荷懷裏扭了扭身子,細聲細氣地說。
“放我下來。”聲音雖輕,卻讓全場安靜下來。
夏荷為難道:“小姐,您的傷……”
“就站一會兒。”小晴撅起嘴,這個九歲女童撒嬌的模樣讓嚴肅的氣氛頓時鬆動了些。
但夏荷還是不撒手。
紅梅趕緊上前,看到小師傅那毫無血色的瓷白小臉,她鼻子一酸,卻見小晴朝她眨眨眼。
“徒兒,帶我去坐診席。”
紅梅連忙引路走在前頭,夏荷和春桃緊隨其後。
主帳內的坐診席已經準備好了,一張幹淨的竹榻上鋪著柔軟的墊子,旁邊擺放著各種藥材和工具。
小晴坐在竹榻上,輕輕拍了拍身邊的空位。
“紅梅,你坐這裏,幫我記錄。”
紅梅點點頭,坐在小晴旁邊,心中既緊張又激動。
小晴環顧四周,對病患們溫和地說道。
“大家不要急,我會一個一個看的。請按順序排隊,不要擁擠。”
病患們聞言紛紛站起,雖然心中焦急,但看到小神醫如此鎮定,也漸漸安靜下來。
外麵傳來藥童叫號的聲音,顯然就是根據床位號碼排序的。
小晴先讓紅梅取來脈案,迅速翻閱了一遍,然後對第一個病人說道。
“請伸出手來。”
那是個中年婦人,臉色蒼白,額頭滿是冷汗。
小晴輕輕搭上她的脈搏,閉目凝神片刻,然後睜開眼睛,對紅梅說道。
“典型的瘧疾,用……”
話沒說完,就忍不住咳嗽起來,點點鮮血順著唇邊滑落,鮮血濺在月白色的衣袖上,染出刺目的紅梅。
“師父別說了!”紅梅急得聲音都變了調。“來日方長,不急這一時!”
春桃連忙遞上蜂蜜水,夏荷用手帕輕輕擦拭小晴嘴角的血跡。
婦人病人惶恐地跪在地上。
“小神醫保重身體啊……”
小晴虛弱地擺擺手,紅梅連忙俯身,聽她在耳邊輕聲道。
“瘧疾……用三號方……”聲音細若蚊呐。
就這樣,小晴強撐著為病人診脈,每看幾個就要停下來喘息。
紅梅注意到,師父搭脈的手指在微微發抖,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將鬢角的碎發都打濕了。
“四小姐,您歇會兒吧。”李大夫捧著藥碗過來,卻被小晴搖頭拒絕。
她指了指隊伍中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示意先看那個高熱不退的孩童。
到了申時,小晴才看了二十多個病人。
當她被夏荷抱回轎子時,隔離區裏已經傳開了“四小姐吐血”的消息。
幾個親眼所見的病患聚在草棚下竊竊私語。
“小神醫傷得這麽重還來給我們看病……”
“作孽啊,這麽小的娃娃……”
轎簾垂下時,紅梅看見師父終於撐不住,整個人軟倒在夏荷懷裏,像隻折翼的雛鳥。
春桃慌忙取出參片含在小晴口中,那方素白帕子轉眼又被鮮血浸透。
回到住處,紅梅跪在煎藥爐前默默垂淚。
藥童阿竹跑來稟報。
“紅梅姑娘,病患們都在問,明日四小姐還來不來……”
紅梅抿唇不語,隻是默默望著爐中跳躍的火苗。
暮色四合時,隔離區的草棚裏飄起嫋嫋炊煙。
本該是用晚膳的時辰,可三三兩兩的病患卻聚在各個角落竊竊私語。
藥童阿竹提著食盒穿過人群,聽見的盡是壓低的議論聲。
“我親眼看見的,那血都浸透了帕子……”一個裹著破棉襖的漢子蹲在灶台邊,手裏的木勺在粥鍋裏攪出沉悶的聲響。“四小姐才多大點人兒,挨那麽一劍,整個人都被戳飛了……”
隔壁草棚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響。
阿竹探頭望去,隻見陳大夫的徒弟正在收拾打翻的藥碗,地上跪著個不住磕頭的婦人。
“求求你再給副藥吧,我家娃燒得都說胡話了……”
“不是說了按方子來嗎?”陳大夫煩躁地甩開衣袖。“四小姐留下的方子就這些,你當是吃飯呢?多吃點還能多飽些?就算是吃飯,多吃也會撐死!”
主帳內,紅梅正對著油燈核對藥方。
忽聽得帳外傳來壓抑的爭吵聲。
“雲瀾國的狗雜種!”有人狠狠啐了一口。“專挑四小姐這樣心善的下手!”
“要我說就該把抓著的細作都活剮了!”這聲音聽著像負責煎藥的劉嬸。“昨兒老周家的小子也去了,才十四歲啊……”
更漏滴到三更時,隔離區西北角的草棚突然騷動起來。
幾個黑影扛著擔架匆匆穿過警戒線,擔架上蒙著的白布被風掀起一角,露出青紫色的孩童麵容。
“第二十七個了。”值夜的守衛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照這個勢頭,等不到四小姐養好傷……”
他的同伴突然拽了他一把。
月光下,十幾個病患默默聚在停放屍體的草棚前,最前麵的老漢手裏捧著塊褪色的紅布——那是昨日小晴坐診時墊手的綢緞。
“老周頭瘋了不成?”
“說是要給孩子裹著下葬,沾沾仙氣……”
第二天,
晨光剛剛爬上隔離區的草棚頂,三號棚的老張頭就拄著木棍挪到了警戒線旁。
他眯著昏花的老眼,死死盯著官道盡頭,幹裂的嘴唇不停地蠕動著。“該來了……該來了……”
一側的衛兵隻是看著他,隻要他並未作出跨越圍欄的動作,便任由他去了,每日像是他這種翹首以盼的人並不少。
日頭漸漸升高,草棚間的空地上聚集的人越來越多。
抱著嬰孩的婦人、拄拐的傷兵、麵色青白的少年,都不約而同地朝著同一個方向張望。
藥童阿竹提著藥簍經過時,被個瘦骨嶙峋的老漢拽住了衣角。
“小兄弟,四小姐的轎子到哪了?”
“我、我也不知道……”阿竹結結巴巴地回答,卻見周圍瞬間圍上來七八個人,渾濁的眼睛裏滿是期盼和焦慮。
太陽漸漸爬到正午,隔離區的氣氛越來越緊張。
人們開始小聲議論,聲音裏帶著明顯的失望和不安。
“太陽都要下山了,四小姐看來是不來了。”一個中年婦人抱著懷中的孩子,聲音裏帶著一絲顫抖。
她的眼神在人群中掃過,希望能找到一絲希望的跡象。
“是啊,昨天大家都看到四小姐臉色蒼白,還不斷吐血,看樣子重傷未愈,來不了給人看病也是正常。”旁邊的老張頭歎了口氣,臉上的皺紋更深了。
雖然他說得輕描淡寫,但臉上的失望神色卻無法掩飾。
也對,即便他能理解現實情況,但誰不怕死?
這個隔離區裏的病人,誰不希望得到四小姐的醫治?
特別是昨日四小姐接診的那二十多個人,全部都有了明顯的好轉,他們就更加坐不住了。
“神醫姐姐是不是不管我們了?”一個小孩突然哭著喊道,聲音在空地上回蕩,引得周圍的人紛紛側目。
婦人們連忙哄著孩子,有的輕拍著孩子的背,有的低聲安慰。
“神醫姐姐心善,怎麽可能不管我們,是雲瀾國的人壞,把神醫姐姐打傷了。”
“就是,雲瀾國的人真是該死!”一個壯漢揮舞著拳頭,聲音中充滿了憤怒。“他們傳播瘟疫,還刺殺四小姐,這是要害死我們大夏的百姓!”
“就是,雲瀾國的人真是該死!”一個壯漢揮舞著拳頭,聲音中充滿了憤怒。“他們傳播瘟疫,還刺殺四小姐,這是要害死我們大夏的百姓!”
“不僅如此!”一個穿著粗布衣裳的瘦高個突然拍案而起。“我堂兄剛從石省逃回來,你們猜怎麽著?雲瀾狗在占領區拿我們大夏百姓當牲口使喚!”
“那石省以南的三省原也是我們大夏領土,被雲瀾國占領後,那些老百姓可是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我聽說更慘!”另一個滿臉麻子的漢子擠進人群。“雲瀾軍強征十五歲以上男丁去修城牆,累死的直接扔進萬人坑!”
抱著孩子的婦人突然哭出聲。
“老天爺啊……那我家在林省的叔伯……”
“林省?”一個跛腳老者冷笑。“我侄女嫁到那邊,上月托人帶信說,雲瀾狗連新娘子都……”話沒說完就劇烈咳嗽起來。
“你們知道最可恨的是什麽?”瘦高個跳上磨盤,聲音嘶啞。“雲瀾狗給苦力吃的都是發黴的麩糠!我堂兄說,他們營裏每天要餓死十幾個……”
草棚深處,真正的病患們聽得渾身發抖。有個孩童突然拽著母親衣角問。
“所以說,我們在生產隊生活已經是極好了,就算是染上了瘟疫,隊裏也沒放棄我們,還管飯,想辦法醫治,換做其他地方……”
混亂中,幾個身影悄然退到邊緣。
這幾人都是副大隊長二狗選出來的心腹,混進病人與藥童之中,就為了控製輿論。
剛才的話題就是他們帶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