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秋時雨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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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繁星似灑了一漆黑墨盤的照光玻璃碴兒。

    青菀坐在廊下托腮發呆,思想自己命運坎坷又覺世事艱難。想想,她不過才十六歲就嚐盡了人生苦辣酸甜。這都硬了心腸不知多少年了非又出來個離她不能活的主。也是人生頭一回她被人這麽需要不可或缺。

    她換了個手托腮想著即便如此,她還是得鐵下心腸走人。一時生了惻隱之心,被淨虛纏進宮去餘下半生可就是無限小心與不得快意了。她和淨虛之前的情誼遠還不能夠讓她付出這麽多。

    心裏再度下了決定青菀便從廊上起身悄聲開門回去正房裏。往常她睡覺都是在淨虛榻前的一個小榻上,此時自然也是這樣。但她這回便不往裏間去了想著淨虛應是睡熟了自去找了自己的包裹挎到肩上。她想好了悄沒聲走掉,不給淨虛留一絲再挽留她的餘地。

    然剛走到門邊手碰上門板,還未拉開門扇就聽後頭響起淨虛的聲音。她說:“你真要走我明兒就割了手腕子去橫豎沒什麽活勁兒。”

    青菀一愣,手指按在門板上。雖愣了一陣,但她沒回淨虛的話,心裏自有思量。淨虛這是拿自己的性命要挾她,實在也是要挾不到她。死與不死的,自個兒都不珍視,還指望別人去珍視?命是自己的,誰還管得了你要死還是要活?

    青菀按在門板上的手指動動,還是扣住門框拉開了門扇。仍是要走的,步子卻還沒踏出去,又聽淨虛說:“你走罷,明兒我入了宮,做了娘娘,撅了你師父一清的墓!南郊一棵歪脖子鬆樹下,是也不是?旁人你不顧念,你能不顧念一清?她不得安寧,你終生也別想得安寧!”

    說出這話來,才算戳中了青菀的要害。她手指在門框上扣下去,劃出咯咯響聲,半晌回了淨虛一句,“你試試!”

    淨虛冷笑,“你不信?你就試試。”

    青菀這就不邁步子了,回過身去。借著微弱的月光看著淨虛在珠簾下站著,臉色滲著些白意。所以說,與人交心從來都不會是好事。你拿著她的秘密,她拿著你的把柄,總有法子治你。要麽說呢,傷害你最深的,必然是那個你最熟悉的人。

    她盯著淨虛的臉,“你不怕我把你的事捅了出去,叫你活也不能?”

    淨虛還是冷笑,大是無所畏懼的模樣,“那有什麽,比起孤零零活著,寧肯沒臉沒皮死了呢。自問我對你不差,如何你還這般對我?想想心裏不暢意,我做人真個那麽失敗?之前的那個要甩我,你亦是一樣。我活著有什麽趣兒?你要讓我死,我寧肯死在你手裏。”

    青菀從她話裏聽出了破罐破摔的味道,她一直不是很理解淨虛為何總要依附旁人才能活著。到這會兒,她仍是不能理解,但明白了這種習性的不可改變。她要麽就巴著個人,要麽就覺得活也多餘,實在有些極端。這世上誰離了誰不能過活?可淨虛不能,她自己竟找不到存活的動力。

    青菀就這麽借著月光看她,最終舒了口氣,“你若真對我好,放了我豈不歡喜?偏要拉我做那些不樂意的事情,可想過我的想法?”

    淨虛看她溫下了語氣,自己也收起了冷嘲的聲口,說:“你一人出玉桃庵,能得什麽歡喜?京城雖大,也不定有能收留你的地方。你去找六王爺?他倒是樂意收你,可你樂意去麽?入了譽王府,那裏豈有一個是真心待你的?你跟著我,雖在宮裏拘束些,到底隻要有我在,就有你一天的太平。咱們在一處,互相有個依靠。分開了,各自無根無須,活得什麽勁兒?寺裏廟裏就清淨了?這世道,哪裏有真幹淨清淨的地方?”

    青菀原一門心思隻不想入宮,旁的且未深想。想著離了淨虛,出去遊曆化緣也好,找個寺廟剃度向佛也罷,總比去宮裏好。然這會兒聽了淨虛的話,倒顯出了自己在鑽牛角尖的事。這世道確實沒女人什麽日子過,尤其是她和淨虛這樣的。能有個安身立命之處,已是不易。倘或再想要個知根知底相互扶持的,更是奢望。

    不論往哪走,都很艱難。隻是那宮裏的生活是她可預見的,所以首先排斥罷了。

    想了半晌,她拿下肩上的包裹,去窗下羅漢榻上坐著,“你就這麽信任我?不怕我有異心,到時候再害了你?你不如自個兒進去,無人知道你的事情,也踏實些。”

    淨虛跟她去羅漢榻上,“你走之前我就說了,倘或你我還能再見,無有嫌隙,仍算知己,必還要在一處。這會兒如我說的那般,你回來了,咱們的關係還是和從前一樣,我又有什麽不信任你的。倘或哪一天你變了,要害我。死在你手裏,我也甘願。”

    話說到了這份上,青菀忽莫名有些動容起來。之前隻覺得淨虛是要賴著自己,行自己方便。可眼下聽她說的話,倒不是那麽簡單。

    她看看淨虛,“你我真能互相扶持?”她很久很久沒有掏心掏肺信任過一個人了。

    淨虛知道她心防重,也不跟她賭咒發誓,隻道:“能與不能,我說了不算,你自己不會瞧麽?你也不是看不明白的,我也不是能哄得了你的,你說是不是?”

    青菀抬手伸進灰帽裏撓了撓,有些思緒混亂,便說了句,“你容我再想幾日。”

    到底想幾日,沒個確切的時限,橫豎青菀沒有再起拿上包裹要走人的心思。她細細觀察了淨虛幾日,心裏原本的不踏實確實消散了一些。淨虛以前拿她怎麽樣,現在拿她怎麽樣,那是不必細細比較就能得出不同的。知心的樣子不是裝出來的,淨虛也裝不出來。

    這麽幾日下來,青菀也沒有給出淨虛確切的答案。然宮裏的聖旨和冊文卻頒了下來,走容府大門,亦是容府擺的香案。但等叫出接旨的人再念出內容時,叫容府裏的太太奶奶都極為震驚封尼姑做世婦的,這還是本朝頭一例,往前再無章可查的。

    那聖旨裏又說了,可領一名隨侍進宮,好似特特為青菀準備的。不需猜也知道,必是淨虛在那老皇帝麵前說了什麽,叫那老皇帝給了這個準。

    聖旨頒下後,淨虛成為宮裏的才人便成了板上釘釘的事實。容家人再是目瞪口呆詫異的,也都回得過神兒來,自然少不得又是另一番供著淨虛。這會兒就不提那高僧的身份了,一水兒地管她叫娘娘。又說這也是她們容家跟著麵上沾光的事,不能怠慢了淨虛。

    然青菀日日斂著神色,無有十分高興的模樣。那聖旨裏隱晦地提了她,她這會兒也是走不掉的了。況這些日子下來,她也確實按下心打算和淨虛一起了。無依無靠是一種活法,她不覺得孤寂。然有個人相互扶持,於這個世道而言,也算不得壞事。既然擺在麵前的路無有一條是好的,那就選個離自己更近的罷。

    接下來的日子她和淨虛等著吉日宮裏出來車馬來帶,空閑下來便是準備些進宮要用的東西。多也不必,不過就是些穿的戴的。她們本來是尼姑,穿的用的都是頂差的。緇衣一套,灰帽一頂,布鞋粗襪,對付對付也就成了。然要進宮,自然要像樣一些。銀子麽,宮裏太監出來宣旨的時候也賞了一些。

    青菀出去忙活這些事,淨虛也要跟她一道兒,卻被青菀攔在了玉桃庵,說她,“你也是正兒八經的娘娘了,哪有親自出去置辦衣物的道理。且等著吧,給你置辦幾套就成了。容老夫人說要給你置辦,你不要,隻能麻煩我了。”

    淨虛送她到門上,“受人家這些人情做什麽?到時囉嗦,不爽利。”

    青菀回頭看她一眼,“你想得簡單,進宮就將人甩了幹淨麽?你是從容府裏出去的,怎麽也脫不掉這關係去。況容夫人和淑妃娘娘還交好,這都是你的倚仗。你若這些也處理不好,在宮裏如何立腳?”

    人際關係上,淨虛想得永遠也沒有青菀周全。青菀每回說著,她也就聽著,再往腦子裏記一些。她也知道,不能什麽事都倚仗青菀,自己得閑。倘或任事都要她出頭,也確是太累著她了。

    淨虛看著青菀出門,不忘囑咐她,“早些回來,瞧著天色不好,也不知會不會下雨。”說著抬頭看看天,又問她:“要不你等會子,我給你拿把傘去。”

    青菀也抬頭看看天,“都陰半天了,應是下不下來的。瞧著也沒有雨勢的樣子,不帶了吧。拿在手裏礙事兒,到哪都不方便。”

    說著這就下階磯走了,隻身往巷道深處去。淨虛站在門外看她,直瞧她背影消失,才回身進院子來。她心裏有欣慰,因為青菀終於肯願意留在她身邊。她人生有三宗意外,一是年少無知認識了那個拿去她童貞男人,二是寒香寺禪房外動了惻隱之心收留了青菀,三是入宮講道見著了皇上。

    第一宗基本耗費掉了她全部愛人的能力,卻並沒有讓她獨立。第二宗則是給了她另一個依靠,一個繼續存活下去的動力。而第三宗,還不知是好是壞。

    這三宗意外裏,要說最意外的,莫過於是第二宗。淨虛是怎麽也沒想過和青菀交心的,並且還發展到了離不開她的地步。

    她歪在窗下羅漢榻上想這些事,想得入神,忽而聽到窗外滾過一聲悶雷,被驚得回了神。再往外瞧,那雨點已經落下來了,劈啪砸在廊外石板上。原當不會下雨,哪知又下了。

    她從羅漢榻上下來,提了把傘出房門,看著雨絲漸漸密集起來,想著還是要給青菀送傘去。這若不送,還不知雨要下到什麽時候。因她又回房裏拿了一把傘,撐開手裏的那把便進了雨裏。正要往後門上去,卻又聽得前門上有人敲門。

    不緊不慢的三聲成串,少不得又得折過身子回去前門上。伸手拉開門來,見著來人是容祁,便喚了聲,“七爺。”

    容祁見是她,忙回禮喚一聲“娘娘”,又問:“玄音不在?”

    淨虛知道她是來找青菀的,自然回她的話,“往東大街上去了,要給我置辦些衣裳首飾。哪知天下雨了,我正打算尋過去給她送傘。不知您找她什麽事?我見著她,帶話給她。”

    “也沒什麽事。”容祁出聲,忽而又道:“娘娘不如把傘給我,我給您送過去。這雨瞧著是要越下越大的,娘娘出去濕了身子染了病,咱們也不好交代。”

    淨虛本不想麻煩他,但知道他對青菀的心意,也便沒再說什麽。把手裏的那把傘交給他,又交代幾句,“我也不是很清楚在哪一家鋪子裏,大約梁家金銀鋪?這還得勞煩您過去找,實在過意不去。”

    容祁接了傘,回淨虛的話,“這沒什麽,娘娘快回屋裏去罷。”說好了,便拿了傘去了,再沒多做逗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