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華陽宮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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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防盜章】  青菀不做多想, 把頭往被褥裏埋埋,續上眠來。

    早課在卯時,早板①便得早兩刻鍾。睡覺定著點兒, 不能隨性胡來。是以, 該睡的時候不能醒著。否則加連必得醒著的時候, 那就沒晌沒晚了。點兒定得準了, 到了就能睡著,也不錯時候地照樣醒來。

    卯時的天兒, 微光也不可得見。若是如今日夜裏飛雪,空中沒有半點星辰的, 便黑得一團霧氣。早板的時候得點起油燈, 罩上僧袍, 挨著趟兒洗漱一番, 準備早課。

    青菀是自己禪房裏起得最早的, 清理床前炭盆都是她的事兒。盆裏燒盡了黑碳,剩下一指高的白灰。她彎腰伸手扣在盆沿兒上, 端了起來要出禪房。撕開寺院寂靜淩晨的尖叫,是在她手指碰上門扇的時候響起的。

    寺裏又死了一個小尼姑,在禪房的橫梁上吊死的。聽說早板時瞧見的小尼姑嚇得臉都青了, 在後山嘔了半個時辰。吊死的小尼姑臉被勒得脹紫, 脖間套著的是緇衣撕開結的繩條兒,舌頭掛在嘴角上, 直挺挺在梁上晃蕩。之前死的另兩個小尼姑, 一個是後山樹上吊死的, 一個是井裏淹死的,都是夜半時分。

    這是喪名聲的事兒,住持將人安葬在後山,便把這事兒按下了。哪知這會兒又死了一個,終歸是掰不開嘴問個長短,是以還是那般處置的法子。這事兒做熟了,不過早齋的時候就處理了幹淨。

    用完早齋,青菀陪一清到前庭打掃。一清是青菀的師父,從八歲的時候在京城領她入佛門,便一直將她帶身邊兒。兩人四處遊曆,走過不少地方。最後到了蘇州這寒香寺,才算落下腳來。

    青菀手握竹枝掃帚,掃起夜裏風大帶來的枯枝幹草。按擦過一塊地方,就劃出密密的竹枝痕。她不說話,卻聽得一清連連歎氣。她知道的,一清是瞧不下這事不明不白就這麽了了。人死了,不細究其原因,草草給埋了,不是佛家人該所為。

    青菀隻當沒聽見,不提起這話頭來,偏一清支棱住掃帚長杆兒,拉拉緇衣袖子蓋住手,緩聲說:“這人死得蹊蹺,如何不問其源頭。這般放任,再死幾個也未可知。”

    青菀微弓著身掃地,搭一清的話,“倘或鬧開了,人心惶惶,山下的人不上來,香火許就斷了。住持想得多些,不像師父您心地純簡。香火續不上,早晚有散的一天。這事兒原與你我無關,咱們更是解決不了,插手不免惹自己一身臊,得不償失。師父可按下心氣,靜觀便是。”

    一清聽著青菀的話,深深吸進的一口氣埋在喉間,愣是沒吐將出來。她領青菀入佛門已有七年,現年她已十五。原以為她是經曆過家中之事心思冷硬,想著教導她幾年,也就該有了佛性。哪知,七年未曾改變多少,她還是這般冷眼旁觀所有事。是以,當初讓她蓄著的長發,這兩年怕是還剃不去。

    塵性不改,凡心未盡,如何能全身全心做佛門中人?

    一清又開始訓斥教導起她來,說些功德之言。都是青菀聽慣了的道理,背也能背出□□。她不言聲兒,等一清說完,自把餘下地塊掃了幹淨,過來接過她手裏的掃帚,一道兒給擱置了起來。

    她確實就這性子,瞧不出誰可憐來,也瞧不出哪件事需她熱著心田對待。比起無頭無腦摻和,她更願明哲保身。一清常教訓她心冷,無善無德,塵世凡俗之人有且不如。青菀不分辯,這是她人生頭八年落下的病根,不是說改就能改了的。

    且不說她,她是心冷不願身涉這事。而這寺裏麵,又有別的哪個願意摻和?便是常年一禪房裏住出感情的,也不見到住持那處不依不饒非得討要個真相。起初出事的時候,住持悄悄請了山下仵作來驗過屍,都說是自殺。自殺還有什麽真相可言?是以便擱下了。

    住持叫寺裏的人封口不準提這事兒,人也都明白為的什麽。寺裏的名聲得顧,香火也得續。再後來的那樁,也便自然按下。眼下這又出了一樁,少不得還是之前一般的樣子。人雖也惶恐不安,到底有住持冷靜把持,也還算安心。因整個寺廟裏,隻有一清一個日日嘀咕,想要個說法。

    如此這般,也不是沒有去住持麵前遊說的,要住持把這事查個明白。便自個兒不查,也可使些銀子叫官府來查。住持卻說,“生死有命,她們自個兒送了性命,叫旁人如何?仵作驗屍的結果,你不知道?便是官府來了,也是一樣的了局。”

    一清偏也固執,她瞧不得人死得不明不白,便非要弄個水落石出來。她也還算顧念住持的麵子,不將這事兒鬧將開來,隻自個兒暗下裏循些線索去查。因此,山上的香火仍盛,求子求長壽的,萬般皆有。

    一清心腹裏冷笑,覺得寒香寺內腹裏窩亂,已供不得真佛菩薩,偏還騙著香火錢,叫人不齒。她便對寺裏的佛事懶怠起來,自顧自己念經坐禪此種。心裏又打著算盤,想著把這事兒弄明白了,叫死去的三個小尼姑得可閉眼,便離開寒香寺。

    第三個小尼姑死後三日,寒香寺又恢複往日模樣,私下裏的閑言閑語也禁了絕,好似沒發生過一般。無人知道那三個尼姑緣何自殺,隻每人心裏都有自己的考量,往後更得處處小心著。青菀自然也不往心上擱,伺候師父、念經誦佛,偶或下山化緣,不在話下。

    這般又過了半月的光景,寒香寺的香火便顯而可見地少了起來。等再過小半月,每日上山來燒香祈福的,更是屈指可數。住持煩憂上頭,找來寺裏輩分高些的在一處商討對策。一清這會子卻置身事外,有關之事一概不問。

    這一日,有小尼姑找青菀下山去化緣。寒香寺入了困局,總不能坐吃山空,該想的法子總要想。青菀拿上自己的黑木缽盂,隨她們一道兒下山。踩著階磯顛著步子,你一言我一語的,說的不過是天不黑就得回來,又說給各自的師父帶些吃的。

    到了山下,入城進街,光景早不如前。以前寒香寺的女尼們下來化緣,鮮少碰釘頭的。眼下卻不行了,總要受人些眼光。三五人處也聽得些話語,原來人都知道了寒香寺接二連三死了三個女尼,草草就給埋了。這事兒晦氣,誰還拿她們結善緣呢?

    飯是要到了一些,總歸受了不少冷眼,心裏不大暢意。青菀抱著自己的黑木缽盂,聽她們在那處議論——

    這是誰走漏的風聲呢?”

    莫不是早前住持請的仵作?”

    那不能夠,他是收了住持銀錢的,怎麽做出這樣的事?”

    ……

    一時理不出頭緒來,說一陣落下話尾。偏又誰想起了一清,忽說:“一清師父最放不下這事,三五次拿去與住持說叨,莫不是她嘴上沒遮沒攔,泄了消息?”

    說罷都望青菀,問她,“玄音,是也不是呢?”

    青菀忙擺手,“我師父雖執拗些,但是非曲直都在心裏呢。寺裏不好了,與她有什麽好處?”

    人聽她這麽說,便也收了疑心。然青菀雖維護她,心裏也不免懷疑一清,想著,待會到了山上,問她一問。可這一問是最後的遺憾,等她和一眾小尼姑到了山上時,看到的便是一清的屍身躺在禪房裏,早沒了氣息。

    青菀丟了手裏的黑木缽盂,灑了一地的粥食,撲過去試一清的氣息。人是死了,腦門上磕得青紫一片,頭殼變了形狀,染得到處都是血跡。屍身早已變得僵硬,冷得沒有一絲溫度,直挺挺躺在榻上。隻那兩隻眼還睜著,不肯閉目。

    忽而,門外又飄起雪來,鵝毛一般,紛紛揚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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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早板:起床

    許礴伏在她耳邊,喑聲一句,“那我進去了。”

    聽到這話,青菀腦子幾乎快要炸裂一般,緊張又期盼地等著那一刻。她不知道往下是什麽滋味,隻知道自己眼下隻想他這麽做。強烈的欲-望控製不住,如潮水般衝過全身,崩也就在一刹那。她側頭在他耳畔輕蹭,呼吸急重,便應了句:“嗯。”

    這一聲嗯剛剛應下,餘下是一段空白的等待。青菀便是在這空白之際從夢中驚醒過來的,睜眼那刻呼吸埋在喉間,好半晌才吐了出來。沒了夢裏的熱烈,身旁是一圈暗夜的冷寂,有些冰涼涼的感覺。她悄悄往旁側望,見淨虛還未醒來,便放下了半顆心。轉過頭來再想起夢裏的事情,少不得又要臉紅心跳一番。

    她起身在榻上盤起腿來,默聲念起清心咒。好半晌靜下心,落手睜眼,看到回紋雕花門扇外灑進微光,又是一陣自責自愧。她對風月之事並不通曉,也可以說知之甚少。她不知道自己心裏明明有著別人,怎麽還會在夢裏和許礴做這樣的事情。並且,之前許礴留她睡覺,非禮她的時候,她身子是有反應的,並不排斥。

    她有些喪氣,倒下身子躺在榻上,望著屋頂如櫛子般整密的紫灰色房梁。她想著,這麽些年的佛門學說終究是白學了。怕是自己骨子裏就是放浪之人,和她生母一樣,沒什麽高下。可這能任著麽?自是不能的。她不能成為她曾經最厭惡的那般人,她要自我約束。

    青菀在淨虛轉醒的時候出去打水,兌好了溫度端來給淨虛梳洗。

    寺廟裏每日的事情大約都是一樣的,早板之後要上早課,繼而用早齋,灑掃誦經,再是小食個修午齋此類,沒什麽特別新鮮的。青菀替淨虛做下許多事情,她便落得清閑,隻管念經修行吃飯睡覺。

    幾日下來,淨虛是一尊冷麵孤傲的菩薩,跟寺裏的人總共沒說過幾句話。這熟絡的差事便也都落在青菀頭上,費心在寺廟裏籠絡人心。到底是借助來的,不能叫人生厭,半道再攆了去。

    不熟的時候,青菀瞧著是個軟糯沒主張的小丫頭,鋒芒不露,最是不叫人生厭的。倚雲院的四個小尼姑便愛帶著她,一處修行,一處吃飯。先時淨虛還在膳房裏與別人一道用齋,後來就都是青菀給送過去。

    四個小尼姑瞧著咋舌,都來問青菀,“你這師父什麽人?派頭這般大?”

    青菀笑笑,“你們沒有聽她說過佛法,亦沒瞧見她跟別人辯過。倘或哪一日有機會瞧見了,你們就知道了。”在講道論法這事上,淨虛沒輸過。

    四個小尼姑聽了這話越發咋舌,究竟不知淨虛是個什麽人物,因對青菀說:“下回容老夫人容夫人過來,叫她也寶殿裏去,說給容老夫人和容夫人聽聽。”

    青菀可做不得這個主,擺手道:“這個得住持肯呢,便是住持肯了,還得我師父點頭,咱們管不上。”

    四個小尼姑七嘴八舌,說這事兒不難,不過叫她亮亮本事。說得好了,容老夫人喜歡,興許將她二人真個就留下了也未可知。又說叫她回去等著吧,不必摻和,到時住持開口,淨虛自然是要給這個麵子的。否則這禪房齋飯,不是白給白住的。

    青菀自不管這事,她沒什麽功德,哄人的話也說不出幾套來,橫豎礙不著她的事。去與不去,她都不管,也不會跟著。

    那四個小尼姑卻上了心,找住持慧寂說話,說“別瞧蘇州來的淨虛師父年歲不大,卻是個得道高僧,最是會說法講道的,論辯之事也十分在行。既來了咱這處,也不能埋沒了人家。咱們也想聽她說說,多學一些。下回容老夫人過來,不如引她出來。”

    慧寂想了想,數兩顆手裏的長串佛珠,“你們是聽她徒弟說了什麽,想瞧人本事。我瞧這淨虛性情孤冷,不是個會依從人的。住兩日走了也就罷了,咱們發了善心。引給老夫人,若是把老夫人衝撞了,就是咱們的過失。”

    幾個小尼姑聽慧寂說得在理,又瞧她沒有要引淨虛的意思,便也就作罷了。過來與青菀說,道一句,“瞧不見可惜了。”

    那廂淨虛不知這事兒,也無心要與容家老夫人夫人碰麵。她也沒打算留在京城,攀結這些權貴也無甚意義。隻掐算著日子,想到今兒是九月二十九,大相國寺應在舉行藥師佛聖誕法會,便叫了青菀進屋,說要去大相國寺瞧瞧。

    青菀伺候她拿上木魚佛珠,與住持交代一聲,陪她出倚雲院,往舊城大相國寺去。

    青菀心裏有一疑問,知道淨虛搭話且看心情,好不好就要呲噠你兩句顯示她的目下無塵,但還是開了口問她,“淨虛師父既是入京學道的,為何不與慧寂師父和慧安師父一處探討?仍還是寒香寺裏一樣悶在自己禪房裏,能學到什麽呢?”

    淨虛且走自己的路,並不瞧她,“慧寂和慧安能說出什麽精妙的話來?且不值我搭她們兩句話,白耽擱時辰罷了。”

    青菀暗自要笑,忽叫淨虛一道目光掃過來,把嘴唇抿了下去。餘下一路默聲,再無話。

    青菀在寒香寺的兩年裏,也參與過寒香寺舉辦的法會。法會名頭甚多,要做的卻都大同小異。每回舉辦法會,山上都是人頭攢動,密密挨挨。可跟大相國寺的法會比起來,那便是不值一提了。

    青菀隨淨虛擠在人群裏,隨著僧眾念誦經典,禮拜佛祖。每每這時,人人臉上都是沉穆的神色,不論僧家俗家,儼然都是虔誠的信徒。而青菀也總是在這時心存疑問,想著這些人當中,嘴裏說著阿彌陀佛,背後卻又不知做著什麽樣的事情。人皆有私心,她和淨虛這樣的,大約少不了。更為甚者,也是有的。

    禮拜之後又有聽高僧講道諸事,全是要人按下性子的。來法會的多是佛門中的信徒,便心生疲累無心高僧嘴裏的言辭,也都會強打精神。

    青菀聽罷一場,耐心去半。擱以前她會忍著聽完,顧念自己佛門弟子的身份。眼下和淨虛之間沒什麽可遮掩的,淨虛也無心領她上道,她便也放任,與淨虛說:“我往別處逛逛,待會兒還來這處找您。”

    淨虛果無異議,自己端正了姿態,隨青菀往哪裏去,並不多管。

    青菀退出人堆,熙熙攘攘之聲慢慢在耳邊退去,才得以片刻清淨。那麽些人在一處鮮少會一句話不說的,你一言我一語,竊聲私話,便如嗡起來的蠅蟲一般,難絕於耳。

    她也沒有在大相國寺多留,沿抄手遊廊出邊側角門,往外頭的集市上去。比起頂著困意強撐法會,她更願意到市井街道上走走看看。去仔細瞧瞧,她打小生活的地方,究竟是怎樣一番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