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9章 人如芥子事如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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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外。
    那位一直閉著眼,聽著老秀才碎碎念的天幕聖人,忽然睜眼說道:“老秀才,時間已到,可以下界了。”
    “從此刻起,浩然九洲,隨你老秀才去哪,沒人會管了。”
    起初兩人見麵之時,這位讀書人,還一口一個文聖,到了如今,卻是換成了老秀才,半點不客氣。
    可想而知,老秀才是有多煩人。
    但話又說回來,老秀才之所以能得道,以一個不到兩百歲的“年輕後生”,躋身儒家第四高位……
    靠的就是嘴皮子。
    昔年最後一次三教辯論,代表文廟前去的,就是老秀才,憑借三寸不爛之舌,說得佛道兩位聖人啞口無言。
    甚至於,其中那位飛升境佛陀,還因為此事,改換門庭,跨天下而來,拜入中土文廟。
    起初是要直接拜文聖為先生的,隻是老秀才沒收,這位佛子,便成了亞聖一脈的讀書人。
    三四之爭過後,半個先生的老秀才輸了,坐化功德林,有些黯然神傷的他,則是去了蠻荒天下,擔任最後一位坐鎮劍氣長城的儒家聖人。
    但其實憑這一點,贏下三教辯論的老秀才,想要成聖,還不夠,遠遠不夠。
    昔年那場辯論,在贏了之後,略顯年輕的老秀才,非但沒有走下高台,還正襟危坐,當著三教無數修士的麵,先是作了一揖,而後卷起袖子,伸出一手,說了一句“膽大包天”的話。
    “有請三教祖師落座。”
    然後道祖佛祖,相繼現身。
    禮聖也下界而來。
    可那個老秀才,依舊不當回事,視而不見,因為少了一人。
    直到至聖先師親臨,老秀才方才眉開眼笑,開始了第二場“三教辯論”。
    那場辯論之後的辯論,具體說了什麽,論了什麽道,因為隔絕了天地的緣故,鮮為人知。
    但結束過後,除去蠻荒天下,其他人族為主的人間,世間所有的道書和佛經,都要以朱筆親自抹去兩句話。
    一句是道祖早年的著作,另一句,自然就是佛祖。
    而就是因為“輕飄飄”的兩句話,在抹去之後,青冥和蓮花那邊,無數道人和佛子,都得了一份天大的心境“造化”。
    三教之爭,從來不是三個超絕天才,坐在高台之上,口誅筆伐,動動嘴皮子而已,每一次的辯論過後,都能影響人間的下一個數百年。
    至此,窮酸老秀才,被人塑造神像,在一眾讀書人的擁護下,成了文廟第四高位的聖賢。
    得知準許下界的消息,老人愣了愣神,可破天荒的,原先還苦苦糾纏,要去那東寶瓶洲的他,一時之間,卻有些猶豫不決。
    那位聖人笑問道:“老秀才,可不是我嫌你煩,故意誆騙,讓你壞規矩下界,這是禮聖的原話。”
    老秀才微微點頭,歎了口氣,“我知道。”
    聖人疑惑道:“如此關愛自己的關門弟子,現在枷鎖盡斷,又為何不去見他?”
    文聖搖搖頭,喃喃道:“我想見的,從來都不是小平安。”
    聖人恍然大悟,“是那個年輕劍修?”
    他有些摸不著頭腦,“這是為何?”
    老秀才張了張嘴,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說道:“其實我早就看好他了,隻在小齊之後。”
    聖人附和道:“聽說過,早年你曾去過一趟劍氣長城,可離得太遠,具體做了什麽,不太清楚。”
    老秀才自嘲道:“老黃曆上的苦水,經年累月,要是再吐出來,那可就太過於臭不可聞了。”
    聖人倒是來了濃厚興趣,伸出一手,笑道:“我的人品,相信文聖是知道的,自從成了天幕聖人,千年以來,從未返回家鄉……
    那就不妨說說,我洗耳恭聽。”
    老秀才瞥了他一眼,咂了咂嘴,略微思索後,雙手攏袖,開口道:“當年寧遠為小齊遞劍,在我得知過後,便火速去了驪珠洞天。”
    “可惜他離開的早,未能得見,與小齊合計了一番,我便再度南下,去那劍氣長城。”
    “可到了倒懸山,又聽說他去了青冥天下,不知何時返回,我因為自囚功德林的緣故,境界太低,難以遠遊別處人間,
    所以我又回了文廟,在三大學宮裏相繼奔走,去管那些聖賢借本命字,還曾找上咱們那位老夫子,聊了點關於合道之事。”
    聖人笑著點頭,“合道東部三洲,那麽這樣一來,文聖就能重返十四境。”
    老秀才嗯了一聲,緩緩道:“幾十個本命字,外加恢複修為,說不定我就能憑借這些,將那年輕人的第一世,留在世間。”
    “可到底是晚了,合道合道,哪有那麽容易,在我正打算閉關之際,又得知那個年輕人,已經返回家鄉。”
    “想了想,我就又去了劍氣長城。”
    “說什麽都要把他帶回來,讓其留在功德林,大不了花費我的畢生功德,為他護道,實在不行,我就舍下老臉,去求亞聖禮聖,去光陰長河請至聖先師出關。”
    聖人歎息道:“晚了。”
    老秀才眼神晦暗,點頭道:“是晚了。”
    “等我第二次趕到倒懸山,去了劍氣長城,那個頂好的年輕人,已經背劍去了蠻荒天下。”
    “我這個窮酸秀才,好像這輩子,做的任何事,都晚了一步。”
    “年輕時候,因為自己的刻薄,寒了弟子崔瀺的心,三四之爭後,這個首徒,黯然神傷,不認先生,遠走他鄉。”
    “驪珠洞天,小齊畫地為牢六十年,最終落了個被天劫鎮壓的下場。”
    “救他的那個年輕人,大難臨頭,有難將死,我還是囊中羞澀,拿不出什麽好東西,即使勞心勞力,又有什麽意義?”
    聖人遲疑道:“其實這些事,無論怎麽看,都怪不到文聖頭上。”
    老秀才搖搖頭,“老百姓終日為了生計奔波,可以不用多講道理,可我們讀書人,一旦走到了高處,就該好好想一想,良心為何物了。”
    “我們如果都不苛求自己,不去守著那份俗世良心,不去以身作則,還指望後人能對我們的著作,挑燈夜讀?”
    那位聖人立即起身行禮。
    再次落座後,聖人忽然問道:“文聖先生,所以這就是為什麽,禮聖要你合道東部三洲,你卻盯上了東部三海的緣故?”
    老秀才沒吭聲。
    沉默片刻。
    老秀才還是頷首道:“這次文廟議事,爭論最大的,就是關於鎮妖三關的打造,諸子百家,天下仙師與散修,吵的不可開交。”
    “人人自私自利,錙銖必較,都不願為了自家天下,掏出半點家底,而我文聖,身為最清閑的讀書人,總要做點什麽。”
    “那就讓我老秀才,來合道三海,讓我來先行赴死。”
    剛落座的天幕聖賢,再次起身,態度恭敬,作揖行禮。
    “老秀才苦水極多,文聖學問極大。”
    “晚輩受教。”
    ……
    池水城那座高樓。
    崔東山離開金色雷池後,並沒有直接離去,而是命一位大驪綠波亭的諜子,去了一趟書簡湖,請來了一位島主。
    粒粟島譚元儀。
    這位金丹地仙,早在十幾年前,就被大驪安插在了書簡湖,有一國助力,短短時間內,粒粟島也成了大島之一。
    中年模樣的譚元儀,恭敬的站在這頭“年輕繡虎”的身旁,正在稟報近期關於書簡湖的一些大小事。
    說的最多的,自然就是青峽島。
    話到一半,一把小巧飛劍破空而至,懸停在譚元儀身側。
    譚元儀沒有動作。
    崔東山瞥了一眼,笑眯眯道:“為何不看?說不準是你的某個小妾,深夜寂寞,溪水潺潺,等著你去填補呢?”
    譚元儀大汗淋漓。
    崔東山笑意不減,自顧自點頭道:“老譚啊,其實你已經很聰明了,作為大驪綠波亭在整個寶瓶洲中部的話事人,這麽多年來,兢兢業業,從沒有過二心。”
    “哪怕跳進了書簡湖這麽一個大染缸,沾了一身的陋習,也還秉承最開始的那個身份,
    就算色欲熏心,為了不被大驪問責,你都從來不會往粒粟島上招收開襟小娘。”
    崔東山憑欄遠眺,微笑道:“因為粒粟島的開襟小娘,都被你收入了後院,個個都是八抬大轎,明媒正娶。”
    “咱們浩然天下,又不禁止一夫多妻,所以這樣一看,老子還真找不出你的什麽毛病。”
    “不過就是婆娘多了一點而已。”
    說到這,崔東山轉過身,原地蹦跳了一下,拍了拍中年人的肩膀,眯眼笑道:“誒,譚島主,別怕,我雖然很想一巴掌拍死你,但也隻是想想而已了,你為大驪做事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對不對?”
    譚元儀滿頭大汗,不敢應聲,隻是一味點頭。
    結果下一刻,崔東山就擼起袖子,照著他的右側臉頰,狠狠來了一巴掌。
    力道,角度,掌握的剛剛好,這位粒粟島島主,沒有倒飛出去,而是原地轉了十幾圈,半邊臉肉眼可見的腫了起來。
    崔東山放下袖子,漠然道:“知道我為什麽隻打你,而不殺你嗎?”
    譚元儀渾身顫抖。
    崔東山說道:“因為老頭子說過,你在事功一道,天賦不錯,雖然歹念極多,好酒好色,可你多年行事,總在一個規矩之內。”
    “你知道身為大驪在寶瓶洲中部的話事人,有很多事做不得,比如當年讓你來書簡湖,就定過一係列規矩。”
    “不能招收開襟小娘,但是你又好美色,怎麽辦呢?”
    “你就變了法子,直接將那些擄來的姑娘,八抬大轎,風風光光的抬上粒粟島,全都是明媒正娶,光明正大。”
    崔東山嗤笑道:“都是你花費心思娶進家門的,都是你的家事,這要我怎麽管?”
    “而且那個老王八蛋,居然還對我苦口婆心的說了一堆道理,說什麽像你這種人,在如今的這個世道,不能太多,但又不能沒有。”
    “偷奸耍滑,在規矩的邊界試探,又從不逾越規矩,從另一個角度看,你譚元儀,還真他娘的是個人才。”
    “最主要的,是你譚元儀在書簡湖的酒池肉林泡了十幾年,居然還不忘初心,凡是大驪那邊派來的活兒,你都勞心勞力的去完成。”
    崔東山莫名哀歎一聲,喃喃道:“人這個東西,就是這麽複雜,而就是天底下千千萬萬的人心,造就了一個更加複雜的世道。”
    “老王八蛋說得好啊,怪就怪在我們儒家,道理太多,一本書上的道理,放在另一本書上,就給直接否定了,
    再到第三本,可能之前的那個道理,就直接變成了一文不值,這給老百姓看去了,不得無所適從啊?”
    “所以我一直告誡自己,與人言語吵架,絕對不能認為自己處處占理,開口之前,先去站在對方的視角下,看看人家的立場,是怎麽想的。”
    崔東山指了指他,笑道:“比如你譚元儀,站在你的立場去看,總結起來,可能就是四個字,身不由己。”
    “當年被咱們大驪那位娘娘,派來書簡湖,是身不由己,後續被權色沾染,深陷其中,同樣是身不由己。”
    “所以按照我第一位先生的順序學說,去追本溯源之下,還真就不能全怪在你的頭上,大驪如此,世道如此,能怎麽辦呢?”
    “一洲戰亂之下,平時德高望重的地方豪紳老爺,搖身一變,成了剝削百姓的土財主,廟堂權臣,為保性命,能卸下風骨,不戰而屈人之兵,
    多年恩愛夫妻,為了點糧食,能自相殘殺,易子而食……”
    崔東山自嘲一笑,指向譚元儀的手,反過來指向自己,問道:“那麽若是把這些人,換成我,我又會如何做?”
    “我能做的更好嗎?”
    “捫心自問,難,難如登天。”
    “我能在這滔滔不絕,高處指點江山,隻是因為我命好,誕生就是山上人,僅此而已了。”
    白衣少年侃侃而談,雲淡風輕。
    譚元儀聽到此處,心裏就隻有一個念頭,自己死定了。
    見崔東山不再繼續掰扯他的那些道理,譚元儀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不發一言。
    崔東山轉過頭,微笑道:“老譚,你這是做什麽?我之前不是說過了,雖然你這廢物幹的事,確實讓我窩火,可老頭子說過,你是幹實事的,不能殺。”
    白衣少年攤開手掌,掌心懸浮有一把飛劍,正是那把畫出雷池的金色飛劍,品秩極高。
    譚元儀麵無人色,顫聲道:“懇請國師能用仙家秘術,斬去我的這部分記憶,往後我譚元儀的後半生,將繼續為大驪鞍前馬後,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崔東山一步走到他跟前,微微彎腰,“老譚,你倒是聰明,知道正經求饒沒用,改為用大驪壓我,嘖嘖,我都有些不想殺你了。”
    說到這,崔東山一拍額頭,嚷嚷道:“什麽跟什麽,我就沒想過殺你啊,你這廢物,居然還把我繞進去了。”
    譚元儀立即開始磕頭,一下又一下,沒有半點怨毒,臉上全是感激涕零,發自肺腑,好一個精誠動天。
    崔東山眯眼而笑,“老譚,會不會覺得是自己的運道不好,遇到了我這麽一個拳頭比你大的同道中人?”
    他搖搖頭,“不是的,這天底下,其實絕大多數人的運氣,都差不多,很多看似冤屈之事,若是刨根問底,追溯至源頭,往往就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我運道好嗎?”
    “好個屁,生來就是附庸,好不容易拜了個先生,頂好的先生,他如今卻因為你們這些蠅營狗苟,碎了文膽道心。”
    “當然,我先生道心破碎,不是因為你譚元儀。”崔東山喃喃道:“是因為千千萬萬個譚元儀。”
    譚元儀有些茫然。
    崔東山已經並攏雙指,驅使那把金色飛劍,直去他的麵門。
    這一劍下去,小小的金丹地仙,必死無疑。
    隻是在電光火石間,一名儒衫老者,出現在崔東山身後,一把按住他的頭顱,力道之大,直接就給他壓得跌坐在地。
    那把金色飛劍,在即將戳破譚元儀眉心之際,失去主人的操控,頹然墜地,發出一連串金石交擊的磕碰聲響。
    被鎮壓的白衣少年,依舊死死盯著譚元儀,臉龐扭曲,破口大罵道:“你們這些廢物,到底知不知道,天底下有多少個陳平安,多少個我家先生的先生,被你們虧欠了?!”
    “這些涉及根本良心的債,以後誰來還?!攻進浩然天下的蠻荒妖族嗎?嗬,我現在倒是希望,那群畜生早點打進來了,如此一來,也早點教教你們做人的道理!
    讓你們個個在大難臨頭之際,都能幡然醒悟,世上壓根就沒有天經地義占便宜的好事,草你們媽的,這些都是要還的,知道嗎?!”
    突然現身,按住崔東山的不速之客,正是大驪國師崔瀺。
    崔東山沒有回頭,也沒起身,嘿嘿笑道:“老王八蛋,我就知道,你還是不放心我,走之前,留下了一尊陰神盯著我的一舉一動。”
    “他媽的,自己管自己,你累也不累?”
    年邁老人淡然道:“當然累,可你這小東西,是我一手捏造,是半個我,也是半個崽,身為長輩,什麽都可以放棄,唯獨不能放棄混不吝的兒子。”
    崔瀺先是一拂衣袖,對那譚元儀說了三個字,滾出去。
    而後他不鹹不淡道:“今日殺了譚元儀,你再想要躋身更高境界,就很難了,崔東山,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
    “記住,你可以做陳平安,但不能學寧遠,非要學,你也隻會深陷泥潭,走上一條畫地為牢的絕路。”
    “比他陳平安,比那寧遠,隻會更慘。”
    崔東山沒好氣道:“狗日的崔瀺,拿開你的狗爪子,誰知道你最近有沒有扒屎吃,你臭你的,別往我身上抹。”
    崔瀺笑了笑,收回手掌,改為雙手負後,緩緩道:“定人善惡,很難的,至少對於讀書人來說,很難很難。”
    “所以你就想學一學那個寧遠,站在他的立場角度,把自己當成江湖劍客,去看待他人,不再遵循老秀才的順序學說,隻談當下的作為。”
    老人搖搖頭,“可你不是寧遠,不是半個一,不是什麽天外來客,你生來就是讀書人,是陳平安的學生,是文聖一脈。”
    “出身是最不公平的,人人如此,沒有道理可講,所以你崔東山,還是老老實實,讀你的書,別想那些有的沒的。”
    崔東山直起身,原地一個蹦跳,坐在了欄杆上,雙臂環胸,麵向高樓之外,牛氣哄哄道:“天高地闊道理大!”
    崔瀺頷首道:“人如芥子事如毛。”
    崔東山頹然問道:“老王八蛋,老秀才的順序學說,是不是錯的?”
    崔瀺想了想,給出答案,“對錯皆有,就像你之前跟譚元儀說的,一本書上的道理,到了另一本,可能就不是道理了。”
    “老秀才的學問,一樣如此,儒家聖賢又如何?說到底,還不是芥子凡人出身,說出的話,也不一定就對。”
    崔瀺說道:“走吧,書簡湖的結局,已經有了定數,不用再死死盯著這邊了,晚一點,有件事,我會慢慢告訴你,到時候與你說說,一塊比這兒更大的棋盤。”
    崔東山紋絲不動,陰沉著臉,問道:“我家先生陳平安,後續是不是還會與那寧遠論道一場?”
    老人點了點頭。
    崔東山擲地有聲,“先生讀書還是少了些,這一場論道,能不能我來。”
    崔瀺搖搖頭,看他的目光,毫不掩飾,滿是可憐。
    “這場論道,就算你崔東山親自前去,哪怕跟陳平安聯手,也不會是他寧遠的對手。”
    “我早就說過,寧遠很聰明,聰明到一個極高的地步,他唯一的缺陷,就是人性太多,太過於純粹而已。”
    停頓片刻,崔瀺說道:“這場論道,自有人會來兜底,不過不是齊靜春。”
    崔東山冷笑道:“所以你這被狗日了一萬遍的老東西,還想要我家先生的道心,再碎第三次?”
    “他媽的,崔瀺,你還是人嗎?!”
    崔瀺淡然道:“這句話,你已經罵過一次了,就不能找點新鮮的?”
    崔東山腮幫鼓鼓,使勁朝對方那邊吐了一口唾沫,往老人腦袋上飛去,罵道:“老子樂意,他媽的,狗日的崔瀺,你還是人嗎?”
    崔瀺麵無表情,大袖一擺,那口唾沫原路返回,砸在崔東山臉上。
    崔東山抹了把臉,猶不罷休,還在那罵天罵地,一臉憤然。
    老人微笑道:“孩子氣性的話,以後還是少說,因為無論怎麽看,你都不再是個孩子了。”
    然後崔東山就當著他的麵,從雪白大袖掏出來一個紙人,屈指一彈,丟入一顆小暑錢,化作第二個“崔瀺”。
    白衣少年原地側身,高高撅起屁股,朝著那個“崔瀺”,笑眯眯道:“老崔啊,主人要拉屎,快點給我拿盆來!”
    下一刻。
    砰然一聲。
    崔東山被人一巴掌打得跌落進書簡湖中,如巨石沉水,掀起滔天大浪。
    收起那個小紙人,崔瀺一步跨出,消失不見。
    湖麵上,崔東山雙臂狂甩,以狗刨姿勢上岸後,震散水汽,繼續狗刨升空,身形漸行漸遠,就此離開書簡湖。
    ……
    一艘小舟,在天亮之前,終於抵達珠釵島。
    登岸之前,寧遠散開神識,巡視方圓百裏地界,仔仔細細,不放過任何角落,最後找到數名蟄伏水底的鬼祟諜子。
    寧遠挨個找上門,一一清理。
    珠釵島自從大陣被破,沒了這道安身立命的護身符後,就成了一個香餑餑,被不少仙家盯上,隻是礙於那位不知名劍仙,遲遲沒有動作而已。
    斬殺幾個諜子,也算是帶著誠意而來。
    今天劉重潤沒有親自接見。
    倒是珠釵島渡口上,站著一位姿色極其出彩的妙齡少女,遠遠見到寧遠後,連忙高喊,劍仙留步。
    一襲青衫背劍,登上珠釵島渡口。
    那位氣質不俗的觀海境女修,快步走來,嫣然笑道:“寧劍仙,您老終於來了,當日一別,我師尊可是經常念叨你來著。”
    “隻是因為身上有傷,閉關修養去了,這段時間,一直派我在渡口等著,說是後續如果劍仙登門,定然要好生伺候。”
    寧遠微微點頭,笑道:“劉夫人念叨我?不應該吧,畢竟珠釵島的天地大陣,可就是被我一劍斬破的。”
    貌美女修一臉尷尬。
    寧遠則是擺擺手,說明了來意。
    “這位仙子,雖然聽你說,劉夫人正在閉關療傷,但我今天這件事,是急事,所以還是勞煩你通報一聲。”
    她原地施了一禮,“劍仙前輩,請隨我來。”
    一路上冷風吃了個飽的寧遠,突然就心情大好,笑著點頭。
    這位珠釵島嫡傳女修,帶著寧遠,走上一條通往主峰寶光閣的路,生的貌美文靜的她,卻是個碎嘴子,每當路過一地,就要為寧遠講解一番。
    此刻兩人經過一座蓮花池,據她所說,這裏的蓮花,都不是凡物,結出的蓮子,有養顏之功效,也是珠釵島的生意來源之一。
    多是賣給書簡湖的仙家山頭,是女修最喜愛之物,而且天底下隻此一家,曾有人以高價買過幾株,結果剛移植回去沒多久,哪怕用神仙錢當作肥料,也迅速枯萎。
    玄之又玄。
    她笑吟吟道:“隻是寧劍仙來得晚了一些,沒趕上夏末初秋的好時候,見不到那份蓮花盛開,飄香十裏的風景了。”
    寧遠搖搖頭,展現出情商極低的一麵,說道:“你們珠釵島的蓮花池,還是太小了,見不到也無妨。”
    “將來要是有空,我又有閑工夫,就再走一趟道祖的蓮花洞天,管他要幾株上品仙蓮來。”
    “你們的蓮花,飄香十裏,我不知道真假,可道祖的一片蓮葉,肯定有十裏大,兩相比較,高下立判。”
    貌美女修愣在原地,眨了眨眼,“啊?”
    道祖?蓮花洞天?
    這位劍仙……可真愛說笑。
    當然,你是劍仙你有理。
    她笑了笑,沒說什麽,抬起腳步,帶著寧遠踏上通往主峰山巔的登山台階。
    她在前,他在後。
    寧遠施展一門望氣之術,一雙眸子,逐漸轉變為淡淡金色,仔細盯著這個苗條少女。
    當然不是什麽起色心。
    吃下範峻茂神性,又躋身元嬰境,外加動用阮秀曾教給他的神道望氣之術,寧遠已經能大致去觀測他人心境。
    不過仍有局限性,與他境界差不太多的,或是高於他的,半點瞧不見,但地仙以下,境界越低,能見到的也就越多。
    然後在他眼中,這位姑娘的心境,幹幹淨淨,倒也不是沒有灰塵,隻是相對來說,很少。
    令寧遠沒想到的是,裏頭居然還住著另一位姑娘,正是她的師尊劉重潤,安安靜靜躺在其中,閉眼闔眸。
    收回打量目光,寧遠轉過頭,瞥了眼那座逐漸遠去的蓮花池,麵色古怪,忍不住說道:“這位仙子,其實在我看來,你們珠釵島,不宜種蓮花。”
    少女扭過頭,不解道:“那依劍仙之意?”
    寧遠說道:“應該種百合。”
    她眨了眨眼。
    他同樣眨了眨眼。
    沒來由的,仙子滿麵漲紅,雙手叉腰,沒好氣道:“寧劍仙自個兒去寶光閣,行不行啊?”
    寧遠點點頭,“好的。”
    聞言,她竟真的側過身,讓開一條道路,反觀寧遠,也不覺得如何,抬起腳步,就這麽施施然登山。
    隻留其一人待在原地,風中淩亂。
    看了眼天邊那抹魚肚白,寧遠加快腳步,縮地成寸,瞬間出現在山巔。
    劉重潤已經出關。
    素手虛引,美婦領著他進入恢宏氣派的寶光閣,兩人相對而坐,劉重潤嫻熟煮茶,一舉一動,都透露出一股真正的富貴氣。
    身為一島之主,她當然不是蠢人,此前青峽島之事,劉重潤早就心知肚明,當時還曾遠遠觀戰。
    美婦朝他遞過去一杯茶水,直截了當的問道:“寧劍仙,這次登門,是否還是因為上次那件事?”
    寧遠微笑點頭,絲毫不擔心眼前茶水被人動過手腳,一口飲盡,“劉夫人,這段時間,可曾想好?”
    劉重潤輕聲道:“劍仙所求,到底是什麽?”
    寧遠沒著急回話,把空杯遞了過去,劉重潤重新給它添滿,他再一口氣喝完,方才回答道:“之前說過的,夫人難不成這麽快就忘了?”
    劉重潤還是難以相信,“斬妖除魔?”
    寧遠沒要第三杯茶水,雙手攏袖,無奈道:“不就是做一件好事,怎麽夫人就是不信呢?”
    美婦沉聲道:“劍仙要我如何做?”
    寧遠轉頭瞥了眼主峰之外的珠釵島。
    看見山門那邊,在日出升起之後,聚集了一大撥女修,有大姑娘,也有小姑娘,大的教小的。
    一日之計在於晨,借著第一縷天光,個個吐納練氣,要麽就是驅使法寶,對練廝殺之道。
    這一眼,看了很久。
    最後寧遠回神轉頭,笑道:“夫人的山門大陣,是被我一劍斬破,這沒錯,所以在下想要將功補過。”
    劉重潤問道:“怎麽個將功補過?”
    寧遠說道:“讓整座書簡湖,都成為珠釵島的轄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