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執棋索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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鎏金漏壺的水滴聲在寢殿敲了七下,桑寧盯著銅鏡裏自己蒼白的臉——額角還貼著太醫敷的冰玉膏,卻掩不住眼底翻湧的暗芒。阿竹捧著朝服的手頓在半途,忽然聽見她輕聲開口:“備轎,去乾和殿。”
秋陽穿過宮牆的漏窗,在乾和殿的金磚上投下碎金般的影。皇帝兄長握著狼毫的手未停,眼尾卻掃過她腕間未褪的淤青:“九妹身子可大好了?南楚的和親使團三日後便到,你……”
“皇兄,”桑寧忽然跪下,膝頭磕在磚麵上卻不覺得疼,“那日落水,全賴沈侍衛救了臣妾。可聽說他因‘腰牌有異’被押在刑部,臣妾鬥膽,想求皇兄將他賜給臣妾做貼身侍衛。”
狼毫在宣紙上暈開一團墨漬。皇帝抬眼時,玉扳指在陽光下閃過冷光:“沈硯的身份……你可知曉?”
“臣妾不知。”桑寧指尖掐進掌心的紗布,想起昏迷時摸到的那半塊“楚”字腰牌,“但他救了臣妾的命。何況……”她忽然抬頭,望向兄長案頭擺著的、南楚新君賀斯辰送來的嵌寶石筆架,“南楚既敢在大周皇宮動手,臣妾身邊總需要個懂武藝的人護著——難不成,皇兄希望臣妾未出閣便再遭暗算?”
殿內的銅鶴爐飄起細煙,像極了那日池底翻湧的氣泡。皇帝盯著她攥緊的拳頭,忽然冷笑一聲:“好個護著。也罷,沈硯本就是你母妃當年從掖庭救下的孩子,你要便要去——隻是記住,南楚的水,比大周的深十倍。”
掖庭?桑寧指尖微顫,忽然想起母妃臨終前塞給她的玉墜,上麵刻著的正是“掖庭沈氏”四個字。原來早在她不知曉的從前,母妃便已在暗處布下了這枚棋子。
刑部大牢的潮氣混著血腥氣撲麵而來時,沈硯正倚著石牆閉目養神。聽見鐵門響,他抬眼看見桑寧扶著阿竹的手進來,單薄的月白衫子被穿堂風掀起衣角,像隻困在金絲籠裏卻執意展翅的雀。
“沈硯,”她蹲下身,指尖劃過他腕間新添的鞭痕,“皇兄說你是母妃救下的人。”
男人垂眸時,睫毛在眼下投出陰影:“公主當年在冷宮給屬下送過藥。”他忽然抬頭,眼尾的紅痕未褪,卻比那日在池邊多了幾分坦然,“屬下的腰牌……是南楚暗衛的舊製。七年前您救的那個質子,如今是南楚皇帝,而屬下……曾是他的貼身暗衛。”
牢外傳來更夫打卯的梆子聲。桑寧忽然想起兄長說的“掖庭”,想起母妃藏在妝奩裏的、寫著“沈氏滿門忠烈”的舊信——原來沈硯的父親曾是大周安插在南楚的細作,卻因身份暴露被滅門,唯有幼弟被母妃救回掖庭,改名換姓。
“所以你既替大周當差,又給南楚送信?”她忽然掏出那方染血的素帕,朱砂雲雷紋在牢中微光下格外刺目,“那日救我,是賀斯辰的命令,還是你自己的主意?”
沈硯盯著那方帕子,喉結滾動間忽然笑了,笑聲裏帶著幾分苦澀:“公主可知,南楚後宮的雲雷紋,隻有皇後才能用?您攥著的那截錦緞……是南楚寵妃越矩私製的。而屬下腰間的‘楚’字腰牌,是陛下登基前給的——他讓屬下護著您,卻不許告訴您他知曉當年冷宮的事。”
秋風從牢窗灌進來,卷著幾片枯葉落在桑寧腳邊。她忽然想起少年賀斯辰總說“等我”,卻在登基後第一時間送來和親詔書——原來他早就知道,她在大周皇宮舉步維艱,卻選擇用“和親”將她拽出泥潭,哪怕這泥潭的對岸,是南楚更深的漩渦。
“我要你跟我去南楚。”她忽然起身,裙角掃過沈硯沾著草屑的靴麵,“以大周公主陪嫁侍衛的身份。你替我盯著南楚後宮的動向,我替你查清當年沈氏滅門的真相——如何?”
沈硯抬眼時,看見她發間的玉簪正是母妃當年送他的那支。牢外的陽光穿過鐵柵,在她眼底映出細碎的光,像極了那日池底漂著的、半塊刻著“辰”字的玉佩。
三日後,大周皇宮的朱雀門大開。桑寧坐在描金婚轎裏,指尖捏著沈硯新換的大周侍衛腰牌,聽見轎外傳來熟悉的馬蹄聲——是賀斯辰派來迎親的隊伍,為首的副將腰間,正懸著與沈硯舊腰牌一模一樣的雲雷紋佩飾。
轎簾被風掀起一角,她看見沈硯騎著黑馬立在轎旁,鎧甲上的鎏金紋與遠處南楚使團的旗幟交相輝映。這個被兩國權謀揉碎又重塑的男人,此刻眼底藏著的,不知是對舊主的忠誠,還是對新主的承諾。
而她掌心的素帕邊角,朱砂早已滲進布料,變成洗不淨的紅。就像從她接過和親詔書的那日起,所有關於“少年與月光”的幻想,都已變成棋盤上的棋子——唯有攥緊這枚叫“沈硯”的暗子,她才能在南楚那片吃人不吐骨的後宮裏,替自己掙出一線生機。
轎夫起轎的吆喝聲驚飛了簷角的麻雀。桑寧靠著轎壁閉目,聽見沈硯在轎外低聲道:“公主放心,屬下的劍,永遠先護著您。”
這話似曾相識。七年前的冷宮柴房,少年賀斯辰也曾攥著她的手說“我護著你”,如今卻換成了沈硯。而她清楚地知道,在這盤橫跨兩國的權謀局裏,沒有永遠的護持,隻有永遠的利益——就像她向皇兄索要沈硯時,指尖掐進掌心的那道痕,疼得清醒,卻也分得清,何為棋子,何為執棋人。
夜宿驛站時,桑寧在燭火下翻看母妃的舊手劄,忽聞窗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她掀簾望去,隻見阿竹抱著新縫的護腕立在沈硯帳外,指尖絞著帕子邊角,發間的木樨花落在他染血的鎧甲上。
“沈侍衛……”少女的聲音比秋風更輕,“這是奴婢替您縫的護腕,針腳粗陋,但裹傷口時許能少蹭些血。”
帳內傳來甲胄輕響,沈硯掀開簾子時,額角的舊傷在月光下泛著青白:“勞煩阿竹姑娘了。”他接過護腕時,指尖擦過她掌心的薄繭——那是替桑寧抄經時磨出的印子,比他握劍的手更軟,卻也更暖。
阿竹忽然抬頭,撞見他眼底未褪的冷意,卻仍鼓起勇氣道:“那日在牢裏,您說您父親是大周細作……奴婢的爹也曾在掖庭當差,他總說……”話未說完便紅了臉,轉身時木樨花落在他腳邊,像極了她藏在心底不敢說出口的、關於“護腕與月光”的心事。
沈硯盯著那朵落花,忽然想起七年前在掖庭看見的場景——小阿竹總跟著桑寧身後跑,替她撿冷宮裏的碎玉片,替她給生病的自己送熱粥。那時他便知道,這姑娘的眼裏,從來隻有自家公主,卻不想如今,她會紅著耳根,往他帳裏塞一副繡著木樨紋的護腕。
“沈硯,”桑寧的聲音從主帳傳來,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的銳利,“明日卯時便要啟程,莫要讓阿竹耽誤你調息。”
帳外的阿竹猛地轉身,看見桑寧倚著門框,指尖轉著那方染血的素帕。月光落在她發間的玉簪上,映得她眼底的光比燭火更亮——那是看懂了少女心事的了然,卻也是藏起了所有柔軟的清醒。
阿竹慌忙福身,攥著空了的帕子往自己帳裏跑,心跳聲蓋過了身後沈硯低低的歎息。她知道公主什麽都明白,明白她藏在護腕針腳裏的忐忑,明白沈硯接護腕時指尖的微顫,卻終究什麽都沒說——就像這一路的月光,照見了少女的暗戀,卻也照見了更遠處的南楚皇宮,那些藏在朱漆宮門後的刀光劍影,從來不會給“心事”留半寸容身之地。
夜深時,桑寧摸著床頭阿竹新換的薰香——是木樨混著沉水香,像極了那日沈硯身上的味道。她忽然想起母妃說過,掖庭的孩子最懂察言觀色,阿竹看似憨直,卻會在她落水時死死攥住宮人衣角喊救命,會在沈硯被押入刑部時偷偷往他牢裏塞金瘡藥。
或許這就是宮牆裏的情意,藏在護腕的針腳裏,藏在薰香的氣味裏,藏在每一次“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冒險裏。桑寧吹滅燭火,聽見隔壁帳裏傳來沈硯擦拭長劍的聲音,混著阿竹輕輕的腳步聲——原來在這權謀的夾縫裏,總有人會為了一點溫涼,甘願做一枚不被注意的小卒。
而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攥緊這些藏在暗處的“情意”,讓它們在南楚的風雪裏,成為自己不至於凍僵的星火——哪怕這星火,終將被更熾烈的權謀之火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