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雨幕迷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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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親隊伍走到第三日,天邊的雲就壓得低低的。桑寧掀開車簾時,正看見沈硯勒住馬韁回頭,鎧甲肩甲上的銅鈴被風刮得輕響——他發間的束帶鬆了,幾縷濕發貼在額角,倒比平日裏多了些煙火氣。
    “公主,前頭山坳子瞧著要落暴雨。”阿竹攥著披風湊過來,指尖還帶著護腕上未散的木樨香,“沈侍衛說咱們得找地方避雨,可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
    話沒說完,豆大的雨點就砸在車篷上。桑寧聽見外頭傳來慌亂的馬蹄聲,抬眼看見南楚迎親副將騎著馬衝過來,兜頭對沈硯喊:“周人磨磨蹭蹭的做什麽?陛下還等著王妃進城呢!”
    沈硯沒說話,隻抬手替桑寧攏了攏被風吹開的車簾。他指尖的溫度透過錦緞傳過來,帶著劍柄的涼意——自出了大周皇宮,他便總這樣,話少得很,卻總在她沒留意時,把風啊雨啊都擋在外頭。
    山坳子裏的破廟漏著雨,梁上的蛛網被風吹得晃悠。桑寧靠著生了黴的供桌坐下,看見阿竹正蹲在角落給沈硯裹傷——他左胳膊不知何時劃了道口子,粗布繃帶是阿竹隨身帶著的,針腳歪歪扭扭,倒和她縫護腕時一個樣。
    “疼嗎?”阿竹的聲音輕輕的,像怕驚醒了什麽。沈硯垂眸搖頭,卻在看見她指尖被繃帶上的血染紅時,忽然伸手扯過繃帶自己纏:“我自己來。”
    桑寧盯著他們交疊的手,忽然想起母妃說過,宮裏的丫頭片子一旦動了心思,眼神就藏不住。阿竹此刻盯著沈硯的模樣,像極了那年她在冷宮盯著賀斯辰喝藥時的樣子——都是把心事泡在苦水裏,卻還想著給別人添點甜。
    破廟外頭忽然傳來爭吵聲。南楚副將踢開廟門闖進來,靴底沾著的泥巴甩在青磚上:“周王妃既然醒了,不如趁雨歇著,給咱們講講大周後宮的規矩?聽說你們九公主啊,生母可是個罪臣之女……”
    話沒說完,沈硯的劍就橫在了他脖子前。雨聲混著金屬輕響,桑寧看見沈硯握劍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知道她忌諱提母妃,就像知道她每回摸素帕時,掌心的傷都會隱隱作痛。
    “副將大人怕是忘了,”桑寧忽然開口,指尖捏著帕子擦了擦案上的灰塵,“我如今是南楚皇帝親封的王妃,您這麽說話,若是傳到陛下耳朵裏……”她抬頭時,破廟漏下的雨水正好落在眼尾,倒像是含著淚,“難不成,南楚的禮儀,就是讓貴客在破廟裏頭被人指著鼻子罵?”
    副將的臉色變了變。外頭的雨越下越大,廟梁上的瓦片“啪嗒”掉進積水裏,驚得梁間的燕子撲棱棱飛起來。桑寧看見沈硯收劍時,袖口閃過半道雲雷紋——那是他沒來得及換下的、南楚暗衛的舊內襯,卻在方才護她時,故意露給副將看的。
    原來他早就知道,南楚後宮的人盯著她,就像大周皇宮的人盯著沈硯的腰牌。這場暴雨來得巧,巧得讓南楚的試探漏了頭,也讓她看清,這一路看似護送的人,實則個個帶著刺——唯有阿竹蹲在角落補他的護腕,唯有他在她抬眼時,悄悄把染血的繃帶往袖子裏藏。
    後半夜雨停時,桑寧摸著供桌上的水痕發呆。阿竹抱著披風過來,頭發上還沾著草葉:“公主,沈侍衛說前頭的路衝垮了,得繞小道走。”她頓了頓,指尖絞著披風邊角,“方才他教我怎麽纏繃帶,說……說護腕上的木樨紋繡得好看。”
    桑寧笑了笑,替她拂開額前的濕發。破廟外頭的月亮從雲裏鑽出來,照見沈硯立在廟門口的影子——他背著身,卻把腰側的劍往她這邊轉了轉,像個無聲的屏障。
    這一路的風雨啊,終究是要自己扛的。可好在,她不是一個人。阿竹攥著護腕的手,沈硯藏在鎧甲下的傷,還有藏在素帕朱砂印裏的秘密,都在這破廟裏,成了比月光更暖的光。
    桑寧起身時,裙擺掃過地上的積水。她聽見沈硯回頭時鎧甲輕響,聽見阿竹悄悄把護腕塞進他手裏的動靜——有些事不必說破,就像這繞路的小道,哪怕泥濘難走,隻要有人舉著燈在前頭照著,就總能看見前頭的光。
    而她知道,等過了這道山坳子,前頭便是南楚的地界了。那裏有朱漆的宮門,有藏著刀的笑容,還有那個曾說要護她的少年帝王——隻是如今,她不再是等著被護的人,而是攥緊了棋子的執棋者,哪怕這棋子,是她自己。
    轎夫重新抬起花轎時,桑寧隔著簾子看見沈硯牽來她的馬——那是母妃留給她的棗紅馬,此刻鞍上還搭著阿竹新縫的馬鞍墊,針腳歪歪扭扭,卻繡著朵小小的木樨花。
    雨又飄起了細絲。桑寧摸著馬鞍墊上的針腳,忽然想起沈硯在牢裏說的話:“屬下的劍,永遠先護著您。”如今她看著他在雨幕裏騎馬開道的背影,忽然懂了——這世上的護持,從來不是單方向的傘,而是彼此遞過去的、能攥緊的手。
    哪怕這手心裏,都藏著沒說出口的心事。
    與此同時,大周乾和殿內燭火通明。皇帝將皇後攬在膝頭,指尖替她挑開鬢角沾著的墨跡——方才她陪著批奏折,不小心碰翻了硯台。
    “九妹這趟去南楚,怕是要吃不少苦。”皇後指尖摩挲著案上桑寧留下的玉簪,簪頭的碎玉是她生母當年送的,“到底是你親妹妹,就這麽舍得推出去和親?”
    皇帝低頭吻了吻她發頂,玉扳指蹭過她腕間的紅繩——那是他們當年在掖庭定情時編的:“你知道的,南楚質子當年在冷宮,唯有九妹敢靠近。賀斯辰登基後第一封國書求娶她,與其說是和親,不如說是……舊情未了。”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指腹擦過她掌心的薄繭——那是當年在掖庭替他抄書時磨出來的:“何況你忘了?她生母的案子,牽扯著南楚前太子的舊部,唯有讓她去南楚,才能借著賀斯辰的手,替你……替咱們查清當年的真相。”
    皇後身子一僵,忽然轉身摟住他的脖子,發間的木樨香混著他身上的龍涎香,在殿內漫開:“隻要你心裏有數便好。隻是苦了九妹,明明該是被護著的公主,卻要去那吃人不吐骨的後宮……”
    “她生母能在冷宮熬十年,她自然也能。”皇帝替她攏了攏披風,目光落在案頭南楚送來的密信上,“何況沈硯跟著去了——那孩子是你當年從掖庭救下的,既是大周細作,又是南楚暗衛,兩頭的線,該牽一牽了。”
    皇後指尖頓在他衣襟上,忽然想起多年前那個雪夜——小桑寧抱著熱粥闖進冷宮,身後跟著渾身是傷的小沈硯。那時她便知道,這幾個孩子的命,早就被宮牆裏的權謀纏在了一起,就像她腕間的紅繩,看似柔軟,卻怎麽也解不開。
    “皇上可還記得,”她忽然輕笑一聲,指尖劃過他掌心的劍繭,“當年在掖庭,你說等你當了皇帝,就給我蓋一座全是木樨花的院子。如今木樨花種滿了禦花園,可咱們卻再沒像從前那樣,坐在牆根下分食一塊桂花糕了。”
    皇帝忽然低頭吻住她的唇,帶著墨香的氣息混著窗外的雨絲,落在她發間:“等九妹在南楚站穩腳跟,等沈氏滅門案水落石出……咱們就去冷宮後頭的廢園,像從前那樣,支個小炭爐烤栗子,你替我磨墨,我給你畫眉。”
    殿外的雨打在琉璃瓦上,驚飛了簷角的棲鳥。皇後靠在他懷裏,聽見他心跳聲混著漏壺的滴答聲,忽然覺得這滿殿的金箔玉盞,到底不如當年掖庭的破棉被暖——可有些路,一旦走出了掖庭,就再沒回頭的餘地了,就像桑寧的和親,像沈硯的雙麵身份,像他們藏在龍袍鳳冠下,始終沒說出口的、關於“護持”的初心。
    她忽然想起桑寧臨走前塞給她的木樨花荷包,此刻正放在她的妝奩裏——那是小丫頭親手繡的,針腳歪歪扭扭,卻繡著“兄嫂平安”四個字。原來在這吃人的宮牆裏,總有些東西是算計不了的,比如妹妹對兄嫂的惦記,比如皇帝藏在權謀背後的、對發妻的疼惜。
    “皇上,”她忽然抬頭,指尖替他拂開沾了雨的睫毛,“不管以後如何,咱們都得護著九妹——她到底是咱們看著長大的,不該像她母妃那樣,死在冷宮裏都沒人知道。”
    皇帝沒說話,隻將她抱得更緊了些。案頭的燭花“劈啪”爆響,映著兩人交疊的影子,在金磚上投下細碎的光——就像多年前在掖庭,他們靠著彼此取暖時,牆上那道小小的、卻怎麽也滅不了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