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鳳儀叩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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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英殿的晨霧還未散,桑寧便被阿竹扶著換上了朝見皇後的翟衣。月白色羅裙上繡著細碎的木樨花——是她特意讓繡娘添的,卻在係腰帶時忽然想起,南楚皇後的服製該是繡雲雷紋的,指尖便頓了頓。
    “公主放心,這木樨花是陛下親自允的。”阿竹替她別上碎玉簪,發間的海棠花瓣卻不小心落在翟衣上,“昨夜陛下走時,特意叮囑奴婢把您的熏香換成木樨味,說……說您聞不慣沉水香。”
    桑寧望著鏡中自己微腫的眼尾,忽然想起昨夜帳幔上晃動的燭影。賀斯辰臨走前吻了吻她額角,指尖還沾著她發間的木樨香,卻在跨出殿門時,忽然回頭說了句:“皇後性子冷,你不必怕她。”
    鳳儀殿的門檻比落英殿高兩寸,桑寧踏進去時,裙擺被門檻勾了勾。抬頭便看見鎏金屏風後轉出的身影——月青色鳳袍繡著九隻金翟,比她的翟衣多了三隻,腰間懸著的玉墜卻讓她指尖發顫——那是和她生母遺物一模一樣的“沈氏”玉墜,邊角還刻著朵小小的海棠。
    “見過皇後娘娘。”桑寧福身時,指尖掐進掌心的舊傷——當年母妃說過,這玉墜是沈家的傳家之物,如今卻戴在南楚皇後腰間,難不成當年害母妃的人,真的和這後宮之主有關?
    皇後抬手時,腕間的紅繩晃了晃——是南楚暗衛獨有的編法。她指尖劃過桑寧發間的木樨花,忽然輕笑一聲:“妹妹這花戴得巧,陛下最煩木樨香,說聞著像大周冷宮裏的黴味。”
    這話像根細針紮進耳裏。桑寧忽然想起昨夜賀斯辰埋在她發間說的“木樨香最暖”,抬眼時卻撞見皇後眼底的冷意——那是看棋子的眼神,和大周皇兄批奏折時一模一樣。
    “娘娘說笑了。”她指尖擦過裙擺的木樨紋,忽然想起沈硯昨夜塞給她的密信——“皇後身邊的嬤嬤,是當年南楚前太子的乳母”,“沈氏玉墜現世,恐與您生母舊案相關”。
    殿外忽然傳來甲胄輕響。桑寧餘光瞥見沈硯立在廊下,護腕上的木樨紋露在鎧甲外——是阿竹新縫的,針腳比昨夜更齊整了些。他忽然抬頭望過來,指尖在劍柄上敲了三下——這是他們約定的“危險信號”。
    “妹妹可知,”皇後忽然坐下,指尖敲了敲案上的《女誡》,“陛下登基前,宮裏原是沒有‘落英殿’的。”她抬眼時,玉墜在晨光裏閃過冷光,“那地方從前叫‘棄芳閣’,是關押罪臣之女的偏殿——和妹妹生母當年在大周冷宮的處境,倒有些像呢。”
    空氣忽然凝住。桑寧聽見自己的心跳混著殿外的鳥鳴,忽然想起賀斯辰說過“翻修二十遍”的落英殿,原來前身竟是“棄芳閣”——他把她安置在曾經的罪臣居所,卻用海棠和木樨花填滿,像在用溫柔掩蓋一段血腥的過往。
    “娘娘記性真好。”她忽然福身,指尖蹭過皇後案上的茶盞,“臣妾生母常說,花謝了還會開,可有些事過去了……”她忽然抬頭,目光落在那枚“沈氏玉墜”上,“卻像落在泥裏的花瓣,洗不幹淨,也忘不掉。”
    皇後的臉色變了變,指尖捏緊了茶盞。殿外的沈硯忽然咳了一聲,聲音裏帶著警示——他看見皇後身後的嬤嬤悄悄摸向袖中的匕首,刀柄上刻著的雲雷紋,正是當年害桑寧落水的人用的樣式。
    “妹妹這是在含沙射影?”皇後忽然冷笑,茶盞重重擱在案上,“別忘了你如今是南楚的妃,不是大周的公主。陛下縱著你戴木樨花、住落英殿,可不代表本宮會縱著你——”
    “皇後娘娘誤會了。”桑寧忽然伸手替皇後拂開鬢角的碎發,指尖在她耳後停了停——那裏有塊暗紅的胎記,和她生母臨終前說的“仇人耳後有痣”一模一樣,“臣妾隻是覺得,這玉墜襯得娘娘氣色極好,倒像……倒像臣妾生母當年的故人。”
    皇後猛地推開她的手,茶盞翻倒在案上,茶水滲進《女誡》的書頁。桑寧趁機看見內頁畫著的蝴蝶——和賀斯辰腰佩上的碎玉紋路一模一樣,原來這皇後,竟也藏著當年冷宮的舊物。
    “來人,”皇後甩了甩被茶水打濕的袖口,“送九王妃回落英殿,順便告訴陛下,本宮今日身子不適,就不陪他用晚膳了。”
    桑寧福身退下時,聽見身後傳來嬤嬤的低語:“娘娘何必動怒,這丫頭片子不過是仗著陛下寵著……”“住口,”皇後的聲音帶著厲色,“當年的事若敢漏出半個字,本宮扒了你的皮。”
    廊下的風掀起桑寧的裙角,她忽然想起沈硯密信裏的最後一句:“卑職查得,皇後本名‘沈月容’,與沈氏滅門案中的‘沈氏’同姓——公主當心。”
    阿竹扶著她走過禦花園時,指尖還在發顫:“公主方才太冒險了,那玉墜……”“噓——”桑寧忽然停住,指著前方盛開的木樨花,“阿竹,你說這花,是落英殿的香,還是鳳儀殿的香?”
    阿竹愣住時,沈硯忽然快步走來,鎧甲上沾著幾片海棠:“公主,陛下讓卑職送您回去。”他忽然瞥見她指尖的茶漬,眼底閃過一絲心疼,卻在阿竹轉身時,迅速塞給她半塊碎玉——正是她當年掉進荷花池的“寧”字佩,背麵刻著新添的小字:“硯查得,皇後乃前太子側妃之妹,與沈氏、您生母案皆有關聯。”
    桑寧猛地攥緊碎玉,指尖被棱角硌得發疼。原來賀斯辰知道,知道皇後的身份,知道沈氏玉墜的來曆,卻還是讓她住進了曾經的“棄芳閣”——就像大周皇兄調整鬆州駐軍,看似護著她,實則把她推進了更鋒利的刀刃前。
    禦花園的木樨花隨風飄落,有幾片落在沈硯的護腕上。阿竹忽然伸手替他拂開,指尖觸到他腕間的紅繩——和皇後的編法一模一樣,卻在繩尾多了朵小小的木樨花,像極了她縫在護腕上的那朵。
    “沈侍衛,你的護腕……”“公主快走,”沈硯忽然抬頭望向鳳儀殿方向,那裏有盞燈籠正朝這邊過來,“陛下在落英殿等著,說給您備了糖蒸酥酪。”
    桑寧忽然想起七年前的冷宮,賀斯辰也是這樣,攥著她的手說“別怕”,卻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偷偷抹掉眼角的淚。如今他在落英殿備著她愛吃的酥酪,卻讓她在鳳儀殿撞破皇後的秘密——原來有些“護持”,從來都是帶著刺的糖,甜到發苦,卻又讓人舍不得吐掉。
    回到落英殿時,酥酪還冒著熱氣。桑寧盯著碗裏的奶皮子,忽然聽見殿外傳來沈硯和阿竹的低語。“你護腕上的紅繩,為何和皇後的一樣?”“阿竹姑娘看錯了,”沈硯的聲音帶著笑,“這繩尾的木樨花,可是獨一無二的。”
    她忽然想起大周皇兄在乾和殿說的“借賀斯辰的手清剿仇人”,想起皇後耳後的胎記,想起沈硯腕間的紅繩——這盤棋啊,早就把她裹在中間了,可她望著碗裏晃動的奶皮子,忽然輕笑一聲:“阿竹,去把陛下送的螺子黛拿來,明日給皇後請安,我要把睫毛刷得像蝶翼——就像母妃說的,越是危險的地方,越要活得漂亮。”
    殿外的海棠花瓣飄在窗台上,陽光穿過花瓣,在她發間的碎玉簪上投下光斑。桑寧忽然摸向袖中的碎玉佩——“辰”與“寧”終於湊齊了,卻在相觸時,讓她想起賀斯辰昨夜說的“辰寧永歲”。原來這世上最鋒利的刀,從來不是權謀,而是藏在溫柔裏的真相——就像此刻她攥緊的碎玉,明明硌得手疼,卻又舍不得鬆開,因為那上麵,有她的“寧”,有他的“辰”,還有這後宮裏,唯一能讓她不至於凍僵的,帶著血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