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鳳儀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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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英殿的燭火剛燃起,阿竹便捧著空了的糖蒸酥酪碗躊躇不前。桑寧望著窗外漸沉的暮色,指尖還留著午後在鳳儀殿蹭到的皇後胭脂香——那香裏混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沉水味,像極了當年母妃宮裏燒了一半的香餅。
“公主,陛下今晚去了鳳儀殿用膳。”阿竹忽然開口,指尖絞著帕子邊角,“沈侍衛方才路過時說……說皇後讓人備了陛下最愛吃的南楚熏魚。”
桑寧捏著螺子黛的手頓了頓。七年前在冷宮,賀斯辰總說南楚的熏魚太鹹,不如大周的糖蒸酥酪甜,可此刻他卻去了鳳儀殿,陪著戴“沈氏玉墜”的皇後用膳——就像當年他說“隻娶她一人”,如今卻讓她住在曾經的“棄芳閣”,看著他在權謀裏周旋。
“備轎,去禦花園。”她忽然起身,翟衣的裙角掃過地上的海棠花瓣,“聽說今夜有月食,去落星湖邊瞧瞧。”
禦花園的夜風帶著湖水的涼,桑寧隔著老遠便聽見鳳儀殿傳來的笑聲。她躲在假山後,看見賀斯辰正替皇後夾菜,玉扳指在燭火下閃過冷光——那是她從未見過的配飾,從前在大周,他隻用她送的檀木扳指。
“陛下可還記得,當年在東宮,臣妾替您醃的第一壇熏魚?”皇後的聲音帶著媚意,指尖劃過他袖口的雲雷紋,“後來您去了大周當質子,臣妾便年年讓人往冷宮裏送,可惜……”她忽然輕笑一聲,“可惜總被退回來,說‘大周的九公主聞不慣熏魚味’。”
桑寧指尖掐進假山的石縫。原來那些年冷宮裏莫名出現的熏魚,是皇後送的——打著“南楚質子”的旗號,卻藏著監視的刀。她忽然想起賀斯辰昨夜說的“翻修落英殿二十遍”,或許從一開始,他便知道皇後的算計,卻不得不借她的手,在南楚後宮站穩腳跟。
“阿容不必介懷。”賀斯辰的聲音混著碗筷輕響,“如今她來了南楚,往後的日子……”他忽然停住,抬眼望向窗外的月亮,“往後的月食,該由她陪著看了。”
皇後的臉色變了變,指尖捏緊了筷子:“陛下是說,那個罪臣之女比臣妾更適合?她生母當年可是害了您母妃的……”“住口!”賀斯辰忽然摔了筷子,聲音裏帶著少見的厲色,“當年的事,不許再提。”
桑寧猛地轉身,裙擺勾住了假山的藤蔓。她聽見身後傳來皇後的抽泣聲,聽見賀斯辰無奈的歎息,忽然想起沈硯密信裏的話——“皇後本名沈月容,其姐乃前太子正妃,與沈氏滅門案、您生母之死皆有牽連”。原來在賀斯辰心裏,她的母妃,終究是個不能提的疤。
落星湖邊的風掀起她的發,桑寧盯著湖麵倒映的殘月,忽然想起七年前那個雪夜——賀斯辰發著高熱,卻執意要給她講落星湖的傳說,說“月食時許願,星星會掉進湖裏,變成守護愛人的珍珠”。如今月食來了,星星卻掉進了鳳儀殿的燭火裏,照見的不是承諾,而是權謀的影子。
“公主不該來的。”沈硯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鎧甲肩甲上的銅鈴輕響,“陛下讓卑職護著您,可鳳儀殿的暗衛……”“我聽見了。”桑寧忽然打斷他,指尖劃過湖麵,驚起一圈漣漪,“原來他早就知道皇後的身份,知道沈氏玉墜的來曆,卻還是娶了她,讓她當這後宮之主。”
沈硯沒說話,隻將披風披在她肩上——是她當年在冷宮給他的那件狐裘,如今翻修過三遍,毛領上還留著她縫的“辰寧永歲”。他忽然低頭,指尖擦過她腕間的淤青:“陛下有陛下的難處,當年南楚前太子黨勢大,他若不娶沈月容……”
“我懂。”桑寧忽然輕笑一聲,望著漸漸被陰影吞噬的月亮,“就像大周皇兄把我送來和親,不是因為我適合,而是因為我身上帶著‘冷宮質子舊情’的幌子,能替他穩住南楚的邊關。”
湖麵忽然傳來魚躍的聲響,驚碎了滿湖的月光。桑寧忽然想起沈硯護腕上的木樨紋,想起阿竹替他縫護腕時發紅的耳根——在這吃人的後宮裏,總有人把心事藏在針腳裏,就像她藏在素帕裏的朱砂印,賀斯辰藏在碎玉佩裏的“護寧”,還有沈硯藏在鎧甲下的、屬於大周細作的忠誠。
“沈硯,”她忽然轉身,指尖攥緊他的袖口,“幫我查件事——當年母妃在冷宮,是不是見過一個戴沈氏玉墜的女人?”
沈硯瞳孔驟縮,忽然單膝跪地,鎧甲磕在石板上發出悶響:“卑職遵旨。”他抬頭時,月光落在他眼底,映出比夜色更濃的暗芒,“隻是公主需知,有些真相……比月食更冷。”
桑寧望著他護腕上的木樨花,忽然想起賀斯辰在鳳儀殿摔筷子的聲音——原來他不是不懂她的委屈,隻是在權謀的天平上,“護她”從來不是唯一的砝碼。就像此刻的月食,看似遮住了月亮,卻讓星星更亮了——而她,終將攥緊這些藏在暗處的“星星”,在這後宮的夜裏,走出自己的路。
夜風裹著熏魚的鹹腥味從鳳儀殿飄來,桑寧忽然想起母妃說過的話:“阿寧,宮裏的夜長,別盯著一處暗地方看,要學會找光。”她低頭望著沈硯護腕上的木樨花——那是阿竹縫的,針腳歪歪扭扭,卻比任何珠寶都暖。
落星湖的月食漸深,桑寧忽然伸手替沈硯拂開額前的碎發——那裏有塊新添的傷疤,是昨夜替她擋宮燈時撞的。“以後別總替我冒險。”她忽然輕笑,指尖劃過他護腕上的紅繩,“阿竹若看見你受傷,該心疼了。”
沈硯猛地抬頭,卻看見她眼底映著落星湖的波光——比任何時候都亮,像終於看透了什麽的釋然。他忽然想起七年前在掖庭,小桑寧抱著熱粥闖進冷宮,身後跟著小阿竹,而他渾身是傷卻想著:“這輩子,總要護著這兩個丫頭。”
鳳儀殿的燭火忽然滅了一盞,賀斯辰的身影出現在廊下。他望著落星湖方向的兩道影子,指尖捏緊了腰間的碎玉佩——那上麵刻著“護寧”二字,是他登基前一夜親手刻的。夜風掀起他的袍角,帶著木樨香的氣息湧來,讓他忽然想起昨夜在落英殿,她發間的香,比任何時候都暖。
“陛下,娘娘還等著您呢。”嬤嬤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試探的意味。賀斯辰沒回頭,隻望著落星湖麵上的月食——陰影漸漸退去,星星重新亮了起來,像極了七年前冷宮裏,她遞過來的那碗熱粥,帶著驅散嚴寒的光。
而他知道,有些東西哪怕被陰影遮住,卻從未消失。就像他藏在鳳儀殿的算計,藏在落英殿的溫柔,還有藏在心底的、從未說出口的“辰寧永歲”——哪怕這“永歲”,要踩著權謀的荊棘走下去,他也定要讓她,在這後宮的夜裏,攥緊屬於自己的光。
與此同時,大周乾和殿的馬廄裏,一匹雪青騅正踏著蹄子嘶鳴。皇帝握著毛刷的手頓在馬鬃上,指尖劃過馬額間的白星——這是鬆州守將送來的“千裏駒”,毛色與桑寧生母當年騎過的老馬一模一樣,卻在眼尾多了道疤,像極了她腕間洗不淨的淤青。
“陛下何必親自照料?”皇後抱著鎏金馬鞍進來,鞍上繡著的雲雷紋刺目極了,“九妹在南楚得了賀斯辰的寵,這馬……不過是枚讓她‘念著大周’的棋子罷了。”
皇帝忽然冷笑一聲,毛刷重重掃過馬背:“棋子?她本就是為了大周的安穩送去的棋子。”他轉頭望向皇後,看見她腕間的紅繩在月光下晃了晃——那是他們在掖庭定情的信物,卻在登基後,成了“算計”的枷鎖,“鬆州二十萬大軍往西調,不是為了替她清路,是為了讓賀斯辰知道,敢動她,大周的鐵蹄便踏平南楚的落星湖。”
皇後指尖捏緊了馬鞍上的流蘇——那是用桑寧生母的舊帕子改的,邊角的血漬早被繡線蓋住,卻在月光下泛著暗紅:“可您明明知道,她生母的手劄裏藏著……”“住口,”皇帝忽然打斷她,“有些真相,讓她自己在南楚查出來,比咱們直接給更有用——畢竟,賀斯辰對她的‘心軟’,才是咱們撬動南楚前太子黨的支點。”
夜風掀起馬廄的簾子,雪青騅忽然揚起頭,朝著南方長嘶。皇帝望著馬眼裏映著的殘月,忽然想起七年前冷宮裏,小桑寧攥著他的衣角說“皇兄別不要阿寧”——那時他就知道,這個妹妹終會成為大周的“刃”,哪怕這刃上,沾著她自己的血。
“明日讓暗樁把馬送去,”他將毛刷甩在馬槽上,指尖蹭過馬鞍內側刻著的“寧”字——那是他親手鑿的,卻在“寧”字旁邊,刻著小小的“權”字,“順便告訴她,大周的宮門永遠為她開著……隻要她能帶著南楚前太子黨的密檔,活著回來。”
皇後望著他眼底的冷光,忽然想起桑寧臨走前塞給她的木樨花荷包——針腳歪歪扭扭,卻繡著“兄嫂平安”。原來在這深宮的權謀裏,從來沒有純粹的“護持”,有的隻是“利用”與“被利用”的權衡——就像這匹雪青騅,看似是皇兄送的“慰藉”,實則是釘在桑寧心裏的“錨”,讓她在南楚的權謀裏,永遠記得自己姓“周”。
“陛下可知,”她忽然開口,指尖劃過馬鬃上別著的木樨花——那是桑寧小時候最愛的花,“九妹在落英殿種的木樨樹,根係早紮進了南楚的土裏,可您偏要送她這匹‘大周的馬’,不是怕她忘了本,是怕她……在賀斯辰的溫柔裏,忘了自己的‘使命’。”
皇帝沒說話,隻望著雪青騅踏碎地上的月光。他知道皇後說得對——桑寧是大周的公主,更是大周的“餌”,若想釣上賀斯辰這條“大魚”,便要讓她始終在“親情”與“權謀”間掙紮。就像馬鞍內側的“寧”與“權”,看似挨著,卻隔著一道深溝,就像他這個皇兄,看似護著她,卻從未真正把她當妹妹。
馬廄外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皇帝忽然轉身離開,袍角掃落了馬鬃上的木樨花。皇後望著那朵花掉進馬槽,忽然輕笑一聲——原來這世上最鋒利的刀,從來不是明晃晃的劍,而是藏在“親情”裏的算計,就像桑寧攥著的碎玉佩,賀斯辰送的落英殿,還有眼前這匹踏著月光的雪青騅,每一樣都是溫柔的枷鎖,讓她在權謀的泥沼裏,越陷越深。
而她知道,當桑寧收到這匹馬時,定會摸著馬鞍上的木樨花笑——那笑裏有感激,有思念,卻永遠不會知道,在皇兄皇嫂眼裏,她從來不是需要護著的妹妹,而是一枚能撬動兩國政局的、會哭會笑的“活棋”。就像這雪青騅,看似自由地踏著南楚的土地,卻始終被一根看不見的韁繩,牽在大周的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