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鬆根舊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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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川村的晨霧裹著山茶花的香氣,漫進木屋時,沈硯的睫毛顫了顫。阿竹正用布巾蘸著藥汁擦他的手背,聽見他喉嚨裏發出輕響,突然紅了眼眶:“沈侍衛,你可算醒了!”
沈硯的視線從模糊到清晰,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屋頂的木梁,接著是阿竹鬢邊別著的山茶花——花瓣上還沾著晨露,像極了鹿苑雛菊上的水珠。“公主……”他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掙紮著想坐起來,卻被肩頭的劇痛按回枕上。
“公主在跟陛下看兵符圖呢。”阿竹連忙按住他,將那截繡著“沈”字的紅綢塞進他手心,“你看,我一直替你收著。”紅綢上的針腳被淚水浸得發皺,卻仍能看清那個“沈”字,與他護具上的雛菊紋出自同一人之手。
沈硯的指尖摩挲著紅綢,忽然想起多年前在冷宮,有個穿粗布裙的小女孩,總把偷來的草莓塞給他,說“沈哥哥,你要像鬆樹一樣活著”。那女孩的眉眼,竟與阿竹此刻擔憂的神情漸漸重合。
“我是誰?”他忽然問,聲音輕得像霧,“阿竹,你說……我到底是誰?”
阿竹愣住了。她想說“你是保護公主的沈侍衛”,卻想起桑寧在密道裏說的“沈是鬆的變體”,想起密鑰背麵的刻痕,想起村長看沈硯時複雜的眼神。“你是……”她咬著唇,忽然從懷裏掏出塊刻著雛菊的木牌——是沈硯雕的那塊,“你是會雕雛菊、會辨毒、會護著我們的沈硯,不管你是誰,都是我們的人。”
沈硯望著木牌上歪歪扭扭的雛菊,忽然笑了,笑得肩頭的傷口發疼:“你說得對,我是沈硯。”可眼底的迷茫,卻像雲川村的霧,久久不散。
此時桑寧正與賀斯辰站在村長的藥廬裏,看著牆上掛著的沈氏家譜。泛黃的宣紙上,“沈硯”的名字被圈在角落,旁注著“鬆字輩,旁支棄子”,而他的父親一欄,赫然寫著“沈從安”——皇後沈月容的遠房叔父,當年沈氏滅門案中,唯一“失蹤”的族人。
“他果然是沈家人。”賀斯辰的指尖點在“沈從安”的名字上,“當年沈從安因私藏密鑰被逐出家族,隱姓埋名在冷宮當差,沈硯就是他在冷宮裏生的孩子——這也是皇後一直不動沈硯的原因,她知道他是沈家人,想留著當棋子。”
桑寧摸著家譜上模糊的墨跡,忽然想起沈硯總在護具內側繡雛菊,想起他對北境的熟悉,想起他肩頭那道像花一樣的血痕。“密鑰的印記……”她頓了頓,聲音發顫,“是不是就在他身上?”
村長歎了口氣,從藥箱裏取出個小布包,裏麵是片風幹的人皮,上麵刻著雲雷紋,與青銅密鑰的紋路如出一轍。“這是當年從沈從安屍身上取下的。”他的聲音帶著沉痛,“沈家的男丁,出生就會被刻上密鑰印記,沈硯……也該有。”
桑寧的指尖撫過那片人皮,忽然明白沈硯為何總穿高領的護具——他在藏,藏著這個連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所以前太子黨的人找他,不是為了殺他,是為了……”“為了剝下他身上的印記。”賀斯辰接過話,眼底翻湧著寒意,“有了印記,才能激活完整的兵符圖。”
窗外傳來雪青騅的嘶鳴,伴隨著急促的腳步聲。阿竹扶著沈硯站在門口,晨光透過霧靄落在沈硯的脖頸上,那裏的護具鬆了些,露出片淡青色的皮膚,上麵隱約有雲雷紋的輪廓。
“你們都知道了?”沈硯的聲音很平靜,仿佛早已料到,“我脖子上的印記,就是你們說的密鑰,對嗎?”他沒等桑寧回答,忽然抬手扯下護具,露出完整的雲雷紋——像朵在皮肉上綻放的冷花,從脖頸蔓延到心口。
阿竹嚇得捂住嘴,眼淚啪嗒掉在地上。桑寧別過頭,不敢看那猙獰的印記,卻聽見沈硯輕笑:“是不是很醜?像條蛇。”
“不醜。”賀斯辰的聲音很沉,“這是沈家的忠勇紋,當年你父親就是為了護它,才被前太子黨的人……”“別說了!”沈硯突然打斷他,指尖死死摳著心口的印記,“我不是沈家的人!我是從冷宮裏爬出來的野狗,誰的恩情都不欠!”
他的嘶吼驚飛了屋簷下的麻雀,也震散了雲川村的霧。桑寧看著他顫抖的背影,忽然想起母妃臨終前說的“鬆根有靈,護佑雲川”,原來母妃說的“鬆根”,從來都不是密鑰,而是沈硯——這個流著沈家血,卻在冷宮裏長大,既恨著過往,又拚力守護的少年。
“前太子黨的餘孽,就在村外的密林。”村長忽然開口,打破了僵局,“他們燒密道,就是怕你想起印記的事,怕你激活兵符圖。”他指著沈硯心口的印記,“隻有你能讓兵符圖顯形,沈家人的血,才能喚醒圖上的密文。”
沈硯的背僵了僵。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這雙手握過劍、辨過毒、雕過雛菊,卻從未想過,還能揭開塵封的真相。“我憑什麽信你們?”他的聲音發顫,“憑你們把我當密鑰?當棋子?”
桑寧走到他麵前,將半塊“寧”字碎玉放在他手心——是賀斯辰那塊,與桑寧的正好拚成完整的“寧”。“不是憑我們,是憑你自己。”她的目光落在他心口的印記上,“你可以選擇恨,可以選擇忘,但你該知道,你父親用命護的,到底是什麽。”
沈硯握著碎玉,掌心的溫度透過玉石傳來,像極了當年冷宮裏,小女孩塞給他的草莓的溫度。他忽然想起阿竹說的“你是我們的人”,想起桑寧擋在他身前的背影,想起賀斯辰雖冷卻從未棄他的眼神。
遠處傳來號角聲,三短一長——是前太子黨進攻的信號。賀斯辰拔劍出鞘,玄色披風在晨光裏獵獵作響:“沈硯,想清楚了嗎?是躲回冷宮當野狗,還是……跟我們一起,讓真相曬太陽?”
沈硯望著手心的“寧”字碎玉,望著阿竹含淚的眼睛,望著桑寧堅定的目光,忽然將碎玉攥緊,轉身衝向村口:“我是沈硯!是沈家的種!也是……你們的人!”
他心口的雲雷紋在奔跑中泛紅,像被熱血喚醒的圖騰。桑寧望著他的背影,忽然對賀斯辰說:“你看,他果然像極了雲川的鬆樹,看著沉默,根卻紮得很深。”
賀斯辰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驅散了晨霧的涼:“不止他,你也一樣。”
村口的廝殺聲漸漸響起,夾雜著雪青騅的嘶鳴。沈硯的長劍劃破晨霧,心口的印記在陽光下泛著奇異的光——他不知道,當他的血滴在兵符圖上時,那些塵封的密文將如何跳動,而前太子黨的主謀、母妃的舊案、兩國的戰火,又將以怎樣的方式,在雲川村的山茶花海裏,迎來最終的審判。
密道崩塌的煙塵尚未散盡,皇後沈月容已帶著殘部退至北境與南楚交界的隘口。她望著身後熊熊燃燒的密道方向,金簪上的珍珠在火光裏滾動,像極了當年沈氏滅門時濺在她裙擺上的血珠。
“娘娘,賀斯辰與桑寧已入雲川村,沈硯的印記……”心腹侍女的聲音發顫,不敢看她眼底的瘋狂。
皇後忽然笑了,笑聲在空曠的隘口回蕩,驚起一群寒鴉。“印記?兵符圖?”她抬手將金簪狠狠擲在地上,簪尖的倒鉤崩出個缺口,“本宮鬥了這麽多年,竟不知自己隻是替沈家看密鑰的狗!”
她想起父親臨終前的囑托,想起兄長被前太子黨滅口時的眼神,想起自己嫁入皇宮的那天,沈從安沈硯父親)偷偷塞給她的字條:“護好鬆根,護好雲川”。原來父親說的“鬆根”,根本不是兵符圖,而是那個被她視作棋子的沈硯。
“傳本宮令,撤兵。”皇後的聲音突然平靜下來,像結了冰的河麵,“回南楚,告訴所有人,本宮……病了,往後後宮之事,由貴妃打理。”
侍女愣住了:“娘娘,那前太子黨的餘孽……”“他們?”皇後望著雲川村的方向,那裏隱約傳來廝殺聲,“自有該收拾他們的人。”她忽然從袖中掏出個小布包,裏麵是幾片幹枯的雛菊——是當年沈硯在冷宮偷偷送她的,說“娘娘戴花好看”。
“把這個燒了。”她將布包遞給侍女,轉身登上馬車,玄色車簾落下時,遮住了眼底最後一絲留戀,“告訴雲川村的人,本宮不欠沈家了。”
馬車駛離隘口時,車輪碾過那支斷裂的金簪,發出清脆的響聲,像極了密道崩塌時的碎石碰撞。皇後閉上眼,聽著風聲穿過車廂,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有個紮著總角的小男孩,在冷宮的石縫裏種滿雛菊,說“花能活,人就能活”。
那時的陽光,比雲川村的霧暖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