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命殘章 血燼書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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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年三界混戰,人、妖、仙三界的血染紅了半邊天。
    賀麒本就天賦異稟,被妖族看中,欲奪其元神煉化成丹。
    混亂中,賀麒被兩撥妖族同時盯上,爭執拉扯間,因為長相一樣,混亂中他也成了最無辜的犧牲品。
    狐妖帶走了他,而另一撥人帶走了賀麒。
    起初狐妖還因抓錯人暴怒,可當指尖劃破他的皮膚,見那滴鮮血落在法器上竟泛起金光,瞬間明白了什麽——這具看似普通的軀體裏,藏著能滋養妖力的至純精血。
    於是,他被扔進了鏽跡斑斑的鐵籠,像牲畜一樣被鎖在狐妖洞府的最深處。
    每日清晨,尖利的指甲會毫不留情地刺破他的手腕,血珠順著特製的玉管流進琉璃瓶,直到他臉色慘白如紙才停下。
    可這還不夠,狐妖說他的皮肉也帶著靈氣,每隔幾日,就會用術法剝下他背上的一層薄皮,混著草藥煉成膏丸。
    鐵籠的欄杆上總沾著幹涸的血跡,他連低頭的力氣都沒有,隻能任由疼痛和屈辱啃噬著意識。
    有時狐妖心情好,會捏著他的下巴冷笑:“若不是看在你這血還有點用,早把你挫骨揚灰了。”他連恨的力氣都沒有,隻覺得自己像塊會喘氣的肉,唯一的價值就是源源不斷地流出鮮血、剝下皮肉。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狐妖修煉到了關鍵處,看管鬆了些。
    那天夜裏,他趁著藥性減弱,用藏了許久的碎瓷片磨斷了鎖鏈,拖著幾乎散架的身子,跌跌撞撞地逃出了洞府。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隻覺得每一步都在淌血,視線裏的世界越來越模糊,最後一頭栽倒在一間破敗的廟裏。
    他躺在冰冷的地上,能感覺到生命力正從無數傷口裏一點點流逝。
    他其實早就死了,死在被關進籠子的第一天,死在第一次被抽血剝皮的劇痛裏。
    最後那口氣撐著逃出來,不過是讓軀殼再看一眼這人間罷了。
    賀麟猛地回神時,才驚覺自己的手抖得厲害,指尖不受控地發顫,連帶著半邊身子都在微微抽搐。
    那些被他拚命壓在記憶深處的畫麵,像淬了毒的針,猝不及防就紮進腦海裏,冰冷的鐵籠欄杆,皮膚被撕裂的劇痛,血液流幹時的昏沉,還有狐妖那雙貪婪又冰冷的眼……他不敢深想,一想就渾身發冷,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連呼吸都帶著恐懼的顫抖。
    那時候多怕啊,可喊破了喉嚨也沒人來救他。
    他像隻被圈養的牲畜,活著的意義就是被榨幹最後一滴血、最後一寸皮肉。
    不甘像野草般在胸腔裏瘋長,恨意更是蝕骨,恨那狐妖的殘忍,恨自己的無力,恨這天地間竟沒有一絲容他喘息的縫隙。
    他隻剩下這些了,不甘和恨,支撐著他那點殘存的意識。
    就在這時,一個溫暖的懷抱忽然將他籠罩。
    不是幻覺。
    有真實的體溫傳來,帶著幹淨的氣息,將他那縷飄蕩蕩、冰冷刺骨的殘魂緊緊裹住。
    觸碰到實物的瞬間,賀麟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那點幾乎要消散的意識猛地回籠,竟生出一種“活過來”的實感。
    簡漾抱著他,手掌輕輕拍著他的背,動作溫柔得像在哄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入睡。
    他垂眸看著懷裏幾乎要散掉的殘魂,眼底掠過複雜的情緒。
    他清楚原主賀麟經曆過什麽,那些被囚禁、被虐殺的過往,光是想想就讓人窒息。
    起初他占據這具身體,隻當是完成任務的跳板,原主已死,他本沒義務去替一個陌生人了卻執念。
    可現在,這縷殘魂還在,帶著那麽重的不甘和恨意,蜷縮在他懷裏瑟瑟發抖。
    簡漾的手頓了頓,隨即更緊地抱住了那縷殘魂。
    “算了,”他低聲自語,聲音輕得像歎息,“那就由我來替你逆天改命吧。”
    也算是給他借用身體的回報,況且這是他最後一個世界了。
    賀麟的意識還陷在混沌裏,簡漾方才的低語像隔著層厚厚的霧,一個字也沒聽清。
    他隻知道懷裏的溫度是真的,那雙手輕輕拍著他後背的力度是真的,這就夠了。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把簡漾抱得越來越緊,幾乎要將自己融進對方懷裏。
    這世間他已一無所有,隻剩下這片刻的溫暖可以貪念,哪裏肯放手?
    指尖攥著對方的衣襟,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連呼吸都帶著點小心翼翼的渴求。
    簡漾能清晰地感受到懷中人的依賴,那縷殘魂抖得像秋風裏的落葉,卻偏要用盡全力攀附著他。
    他無奈地歎口氣,指尖溢出一絲極淡的神力,像溫水般漫過賀麟的神魂。
    不過片刻,懷裏的顫抖就平息了。
    賀麟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呼吸漸漸變得綿長,安穩地在他懷裏沉了睡去,連眉頭都舒展了些。
    簡漾垂眸看著他,眸色沉靜。
    他在這方世界極少動用神力,這世間的法則與他的力量本就格格不入,手腕上那隻不起眼的鐲子,便是用來壓製神力外泄的。
    可方才在識海裏安撫賀麟時,哪怕隻是一絲微末的神力,也足以讓他察覺到外界的異變,窗外不知何時已變了天,烏雲壓得極低,悶雷在雲層裏滾過,豆大的雨點砸下來,很快就連成了白茫茫的雨幕,雷聲更是震得窗欞嗡嗡作響。
    “主神大人!”007的聲音陡然在識海裏炸開,帶著驚惶失措的尖銳,“都說了千萬不能用神力!您怎麽又用了?”
    簡漾沒說話,隻抬眼冷冷瞪了它一下。
    那眼神裏的威壓讓007瞬間噤聲,尾巴都快夾起來了。
    可想到後果,007還是硬著頭皮,頂著壓力勸道:“主神大人,您這是神力啊!是‘神’的力量!您想想,神意味著什麽?別說這小小的人妖仙三族,您就是動動手指頭,這方天地都得掀翻了,哪還有活物?咱們用的時候真得三思而後行啊!”
    它急得在識海裏團團轉,生怕自家大人一個沒留神就毀了這小世界。
    說又不敢說得太重,罵更是想都不敢想,隻能急得抓耳撓腮,愁得快要掉眼淚。
    簡漾依舊沒理它,自顧自地抬手,將懷裏沉睡的賀麟輕輕放在柔軟的草地上。
    他指尖劃過虛空,一道淡金色的靈氣悄然鑽進了賀麟的額頭。
    做完這些,他又從儲物空間裏取出一堆東西。
    幾套泛著靈光的罕見法器,封麵燙金的古老功法,記載著精妙劍術的竹簡,甚至還有繪製陣法的圖譜……但凡他覺得有用的,幾乎都留了下來,在賀麟身邊堆起小小的一座山。
    要培養他。
    這個念頭在簡漾心裏愈發清晰,甚至衍生出一個更大膽的想法。
    隻是這想法能否實現,終究還要看賀麟自己爭不爭氣了。
    ——
    日子像指間漏下的細沙,簌簌地就溜走了。
    簡漾在青岩身邊被照料得妥帖,每日裏清茶淡飯但也有滋有味,暖陽好風裏或坐或臥,竟比那傳說中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還要愜意幾分。
    不過幾日功夫,先前突然瞎了的雙眼竟也豁然開朗,視線重新撞進這鮮活的世界時,連簷角的蛛網都顯得生動。
    這般來時突兀、去時也倉促的眼疾,青岩他們早已見怪不怪,隻當是簡漾身上是打小從娘胎裏帶出來的疾病。
    扶他起身時遞過一杯溫水,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說今日天氣:“能看見了?那正好。”
    眼下最要緊的,是福祿的婚期。
    他們先去了趟周寰娘家,院子裏靜悄悄的,院子也很幹淨像是被打掃過的,塵埃在窗欞漏下的光裏浮動,隻有周寰娘的父母,就這麽悄無聲息地沒了蹤影。
    誰都沒提那兩個消失的人,連周寰娘自己都隻是垂著眼,閉口不言。
    但眾人心裏都心知肚明。
    轉眼就到了大喜之日。
    小院被裝點得紅彤彤一片,院門外掛著的大紅燈籠晃悠悠的,風吹過就“嘩啦”作響,牆上、門上、甚至連水缸沿都貼了燙金的囍字,豔得晃眼。
    福祿是孤兒,無父無母,身邊最親的便是簡漾他們幾個,來吃喜酒的自然寥寥。
    席間大半是周寰娘那邊的親戚,三姑六婆圍著新媳婦問長問短,倒也熱鬧。
    隻是漸漸的,人群裏混進些生麵孔。
    有穿著漿得發硬的新衣裳、卻總忍不住摩挲袖口褶皺的婦人,有揣著手東張西望、眼神在院子裏的青磚地上打轉的老漢,湊過來跟周寰娘搭話時,開口便是“我是你三舅姥爺家的二表姑”“當年你娘還抱過我呢”。
    周寰娘蹙著眉,實在想不起這些“親戚”的模樣,可對方臉上堆著熱絡的笑,一口一個“自家人”,眼神卻不住瞟著院裏的陳設,那股子想攀附些什麽的急切,像藏不住的尾巴,在喧鬧的喜宴裏悄悄翹了起來。
    “哎呀,寰娘真是好福氣,嫁了這麽體麵的人家!”有人扯著嗓子喊,聲音裏的熱絡都快溢出來,“以後可得多照應著我們這些窮親戚啊!”
    福祿在一旁給客人倒酒,聽見這話,手頓了頓,隨即又繼續穩穩地斟滿,隻是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
    簡漾坐在屋簷下,看著那一張張或熱切或精明的臉,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氣氤氳裏,倒覺得這煙火氣裏的人情世故,比他那些時好時壞的眼疾,要複雜得多了。
    那些所謂的親戚估計周寰娘連見都沒見過,隻是今日大喜之日,以為周寰娘攀上了富貴子弟,這些親戚自然就出來了。
    院牆外早圍了圈看熱鬧的街坊,踮著腳往裏麵瞅,嘴裏嘖嘖有聲。
    “你瞧這排場,紅綢子都掛到巷口了,燈籠怕不是有十幾個?”
    “周寰娘這是走了什麽運,怕不是嫁進了哪個富貴窩?”
    “不就是前陣子來提親那個公子嗎,還以為被退婚了,沒想到這轉眼就辦得這麽風光……”
    議論聲裏摻著羨慕,也混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意,直到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帶著鑾鈴脆響,生生壓過了周遭的嘈雜。
    人群忽然靜了靜,自動往兩邊退開條道。
    隻見一隊人馬浩浩蕩蕩湧過來,為首的幾人騎在馬上,衣飾鮮亮得晃眼,身後跟著的仆從也個個精神,倒像是哪家權貴出行。
    福祿正忙著給院門口的幾個長輩倒茶,聽見動靜便迎了出去,臉上還帶著喜宴的熱乎笑意。
    可當看清那人的臉時,那笑意“唰”地就褪了,嘴角抿成條冷硬的線,眉頭擰得都能夾死蚊子。
    是柳欽。
    而他身邊那匹白馬上坐著的,竟是謝存。
    謝存今日穿了件石榴紅的錦袍,領口袖口滾著銀線,腰間係著玉帶,頭上還簪了支玉簪子,活脫脫比新郎官還要花哨幾分。
    連他胯下那匹馬,鬃毛裏都別著幾朵豔俗的頭花,一路走得招搖,不知情的,怕真要把他錯認成今天的正主。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站在門口的福祿,嘴角勾起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揚聲道:“福祿兄弟,大喜啊。這麽大的日子,怎麽也不提前知會一聲?”
    福祿的臉色沉得像淬了冰,盯著謝存的眼神裏滿是不加掩飾的抵觸:“謝老板,我這大喜的日子,你穿成這般模樣,不知情的,怕真要以為你是來搶親的。”
    謝存聽了這話,半點不惱,反倒笑得更張揚了些。
    他利落翻身下馬,動作瀟灑,石榴紅的袍角在空中劃過道亮眼的弧線,穩穩落地時,還故意撣了撣衣擺。
    “莫生氣嘛。我平日裏就愛穿些鮮亮的,今日這般熱鬧,自然要更添幾分喜氣,給你湊個趣兒。”
    福祿臉上沒半分鬆動,顯然沒打算讓他們進門:“謝老板的好意心領了,我就不送了。”逐客令下得直白。
    謝存卻像沒聽見,依舊掛著那副漫不經心的笑:“怎麽也得請我進去喝杯喜茶吧?今日特地趕來,不光是道賀,還備了賀禮。”
    “再說,你我也算相識一場,就當交個朋友了。”
    福祿眉頭皺得更緊,心底的火氣直往上冒。
    他實在摸不透謝存的心思——像謝存這種一看就養尊處優的人物,怎麽會突然想跟他們這些平頭百姓交朋友?
    正要再開口趕人,水牛從院裏走了出來。
    水牛年長幾歲,見的世麵多些,看這情形便知硬拒不妥,忙上前打圓場:“謝老板肯賞光,這喜宴自然該請您進去。”
    “隻是……今日是我家福祿的好日子,還望謝老板莫要搗亂才好。”
    謝存聞言笑了笑,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嘴裏說著“不會搗亂的。”隨即竟直接側身推開福祿,吊兒郎當地大步往裏走。
    柳欽指揮著身後的人把賀禮送進去,自己卻帶著其餘仆從守在院外,看樣子,謝存今日倒真像是專程來送禮的。
    謝存一進院子,頓時成了眾人目光的焦點。
    他那身石榴紅錦袍在滿院的紅囍字裏非但不顯俗氣,反倒襯得他眉眼越發俊朗,明明豔得紮眼,偏生那張臉配上這身行頭,竟好看得讓人挪不開眼。
    可謝存對周遭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全然無視,隻在人群裏掃來掃去,像是在找什麽人。
    一圈看下來,他臉上的笑意淡了些,垮著臉徑直走到正忙著招呼客人的福祿身邊,語氣帶著點不耐:“你們家那位公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