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北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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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燈初上。
    在外忙碌的百姓帶著疲憊回到家中。
    明晃晃的燈光,以皇城為中心,依次朝城外亮起,卻逐漸變得昏黃。
    洛陽城內亮作一團。
    在這座首善之城的東南一角,有一處宅子。
    宅子麵積不大,隻有一棟屋子外加一個空曠的小院。
    小院內長有一棵葉子掉光的批把樹。
    樹上枝丫野蠻生長,歪七扭八的向四周擴散,看起來略顯淩亂。
    想來是許久無人修剪,如今連開花結果都很困難。
    奇怪的是,這棵枇杷樹已經在此地有些年頭了,早年間還結過幾次果子,可宅子的主人從始至終也不知是何人所種。
    小院裏。
    這棵本該生在南方卻陰差陽錯長到北方的枇杷樹,正對著那棟小屋的窗戶。
    好像這裏的的主人隻要打開窗子,便能清楚的看見小樹的生長軌跡。
    此時,那棟小屋子裏。
    一盞火光微弱的油燈已經點燃許久。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儒生罕見的換上一身壓箱底的新衣服,正坐在房間內的書桌旁邊等待著死亡。
    早在妻子逝去之後,宋南來就過著行屍走肉的生活。
    這種日子他早過夠了。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都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
    宋南來現在隻想求個解脫。
    他的麵前堆積了滿滿一桌的書籍,全是昔日省吃儉用收藏起來的聖賢書。
    難得今日有功夫,不妨再拿出來好好拜讀一下。
    也算不枉此生了。
    宋南來擦幹淨雙手,拿起一本年少時常看的書籍。
    書籍有些年頭了,側邊裝訂的線都已經快要斷裂。
    宋南來吹掉上麵的灰塵,慢慢翻看起來,一如年少時那般認真。
    細細研讀下,他翻頁的動作又遲緩了許多。
    或許是即將迎來死亡,宋南來隻覺得讀這些曾經很熟悉的文章,現在有了另外一番領悟。
    宋南來讀到興起,左手放進口中沾了沾唾沫繼續翻頁,右手不自覺朝桌上伸去,以往總會有一杯熱茶在那裏等著他。
    可如今摸索了半天,除了一手的灰塵,什麽都不曾抓住。
    宋南來停頓了一下,晚間才被束起來的的頭發再也遮擋不住臉上的苦澀。
    一張老臉因為常年酗酒而變得枯黃,臉頰上鬆弛的肌肉在控製不住的抖動。
    他輕輕歎息一聲。
    是啊,那個女人已經死了。
    宋南來弓著腰身,緩緩抬起頭,眼神渾濁的看向窗子。
    那層早已失去韌勁的窗戶紙在風中向屋內鼓起,屋外的涼意也順著紙上的一個破洞,將他凍了一激靈。
    透過破洞,宋南來發現以前不曾注意到的一個小秘密。
    那棵無人過問的枇杷樹隨風搖擺,即使葉子掉光了,仍舊屹立不倒。
    宋南來癡癡的看著窗外,左手繼續翻書。
    就在此時,一張暗黃的信紙從書中掉落下來。
    飄飄蕩蕩,正好躺在他的腳邊。
    宋南來低下頭,疑惑的盯著信紙,這也不像自己過去摘錄的東西。
    懷著好奇的心思,他彎身將之撿了起來,等抬起頭,一張臉病態的紅了起來。
    好似彎腰都要花費他不少的力氣。
    宋南來打開暗黃信紙,上麵寫著一段話。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徐穎絕筆!”
    老儒生不敢置信,一遍又一遍讀著上麵的話,眼睛莫名的濕潤起來。
    他認得妻子的名字,更認得妻子的字跡。
    這歪歪扭扭的一筆一劃應該就是妻子留給自己的絕命信件。
    而信件的含義一目了然:
    兩條魚兒互相吐著唾沫,費盡心力想讓彼此活下來,倒不如各自回到江湖裏獲取自由。
    宋南來情難自控,深吸一口氣,靠在身後的椅子上,隻覺得心裏頭堵得慌。
    他拚命捶打自己的胸口,久久緩不過來,比受到崔命的侮辱更讓人難以接受。
    直到眼前出現妻子的樣子,宋南來才嘴唇顫抖的說道:
    “穎兒,你是在怪我嗎?”
    “早知你如此痛苦,我宋南來就不該把你留在身邊,害你丟了性命。”
    這是妻子寫給自己的唯一一封書信,也是最後一封書信。
    宋南來雖然心中悲痛萬分,但還是將其折疊好,放在了內襟之中。
    他捂住胸口,此時已萬念俱灰,昔日夫妻之間的琴瑟和鳴讓宋南來感慨萬千。
    他盯著窗外那棵枇杷樹,雙手忽然無力的垂在身體兩邊,像個病入膏肓的活死人。
    不僅骨氣全無,心氣也一並散了。
    一個晃神,便是一個時辰之後。
    深夜裏,宋南來收回視線,孤零零的說道:
    “你怪我,可我不怪你。”
    “砰”,屋門被一群陌生人一腳踹開。
    幾個身穿夜行衣的壯漢魚貫而入。
    他們看著坐在書桌前失魂落魄的老儒生,竟然沒從對方臉上看到驚恐。
    領頭之人開口問道:“你可是宋南來?”
    那個年老依舊輕狂的老儒生閉上雙眼,似乎一句解釋也不想多講,催促著幾人趕緊了結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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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動手吧!”
    這世上已沒有什麽好留戀的,死了就一了百了。
    領頭男子遲疑片刻,隻覺得眼前老儒生並不像主人所說的那般狂悖。
    他小聲對手下黑衣人問道:“你們確定是他嗎?我怎麽看著不像呢?”
    手下黑衣人麵麵相覷,還沒見過這麽急著求死的,一時間都拿不定主意,深怕找錯了人。
    不久,其中一個黑衣人壯著膽子說道:“就是他,白天我在酒樓見過。”
    領頭男子心中有底,毫不猶豫拔出一柄匕首,對著束手就擒的宋南來的胸口就刺了過去。
    擺明了是要一刀致命。
    而宋南來沒有躲避更沒有閉眼,反而主動挺起胸膛,似乎在幻想著那柄匕首能將胸前之物也一並紮入心髒。
    仿佛隻有滾燙的熱血才能化解女子信件中的絕情。
    匕首寒意愈發刺骨,油燈上的微弱火光似乎快要熄滅,不停的跳躍著。
    宋南來枯黃的麵頰變得蒼白,眼看著匕首就要刺破身上那件做工精美的衣服。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個灰白長發的男子破窗而入,一刀橫在宋南來的胸前,替老儒生擋下了這致命一擊。
    大刀彎曲,灰白長發男子隻不過輕抖手腕,便逼得下死手的領頭男子毫無還手之力後退數米,將屋內的牆壁撞出一個洞。
    領頭男子倒地後,大口吐血,說不出一句話就昏倒過去。
    剩餘的黑衣人見狀,大驚失色,如何也想不通此人身負何種蓋世武功,竟能把身手不俗的領頭男子傷成這樣。
    黑衣人們紛紛後退,緊密的包圍圈再不成形。
    可在想到任務失敗的下場後,他們鼓足勇氣拿出武器,對著來曆不明的男子攻去。
    而這灰白長發的男子似乎並不將這群黑衣人放在眼裏,挽了一個漂亮的刀花後便將大刀收回刀鞘。
    隨後他大袖一揮,便將圍攻而來的人扇倒在地。
    輕鬆解決這些蝦兵蟹將,灰白長發男子緊緊抓住宋南來的手:
    “跟我走!”
    宋南來早已呆愣在一旁。
    他剛想問個清楚,可是胳膊擰不過大腿,隻能被來人硬生生拖拽出門。
    灰白長發男子防範心極重,邊跑邊朝身後看去。
    帶著宋南來足足跑了一個時辰,他見追兵並沒有跟上來,才在城外的一處山上停下了腳步。
    宋南來幾乎是被灰白長發男子夾在腋下逃跑,顛簸的山路讓他的五髒六腑都快吐出來了。
    所以剛一到山上,他便癱倒在地不能動彈。
    宋南來喘著粗氣說道:“閣下...閣下究竟是何人?你我素不相識,為何要救在下?”
    灰白長發男子並沒有回答宋南來的問題,眼睛盯著後方,語氣不善的說道:“何方宵小,還不現身?”
    宋南來起初還以為是追兵在後,可半天過去了,空蕩蕩的山上竟無一人出現。
    他怒火中燒,斷定對方是在戲耍自己,不免又想起了崔命的所作所為,當下不由得怒罵道:“崔氏很了不起嗎?”
    “之前在酒樓便折辱在下,此時更派人裝作俠肝義膽的好漢。”
    “真要我宋南來跪下身子,稱讚一句大恩大德無以為報,你才肯露出真麵目痛痛快快送我上路嗎?”
    宋南來大聲叫吼,不顧形象的上前撕扯男子的衣袍,一拳又一拳的打在對方的身上。
    他自知不是對手,可身為讀書人的傲氣讓他決不允許對方一而再再而三的戲耍自己。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灰白長發男子也不氣惱,就像棉花打在自己身上,任由宋南來對著自己胡作非為。
    等到宋南來力竭之後,他才將對方護在身後。
    灰白長發男子單腳一跺,地麵上幾顆石子彈了起來。
    他單手握住石子,對著身前將近百米遠的一座巨石射去。
    “砰砰砰”
    巨石承受不住衝擊,四分五裂開來。
    霎時間便露出了三大一小,四個身影。
    灰白長發男子見幾人無處躲避,語氣冰冷的說道:“早在宋南來家,我就發現了你們的蹤跡。現在又跟著我們來到此地,你們究竟是何人?為何跟蹤我們?”
    下午時分,男子也在天街附近的那座酒樓之中,有關宋南來的事情他也清楚。
    崔命不是什麽大度之人,為了保全崔氏的名聲,宋南來肯定活不了今晚。
    所以男子便早早跟在宋南來身後。
    並不是他有著大慈大悲之心,想要救下宋南來的性命,隻是他也有著自己的小心思。
    男子本以為自己才是那個守株待兔的獵人,沒想到竟然還有幾個陌生人也悄悄躲在宋南來家附近。
    那時候,他並不知道幾人是否為崔命的後手,所以便一路不停歇的想要甩掉幾人。
    可沒想到那幾個陌生人還真是鍥而不舍,男子好幾次將對方幾人甩在身後,可到頭來還是讓他們跟蹤到此。。
    此刻,男子正一臉警惕的看著對方四人,右手緊緊握住手中刀柄。
    大有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便大打出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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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四人不是別人,正是跟蹤宋南來的陸尋幾人。
    陸尋見身份暴露便也不再躲藏。
    他帶著幾人上前,拱手作揖道:“兄台,稍安勿躁,我們幾人並沒有惡意。”
    灰白長發男子數了一下人數,發現隻有四人,反問道:“就你們四個?”
    陸尋不清楚為何有此一問,這不是明擺著嗎。
    但他還是認真說道:“就我們四人!”
    緊接著,陸尋指了指男子身後的老儒生,表明自己來意:
    “我等和兄台一樣,也正是為了保護宋南來而來,還望兄台不要誤會。”
    宋南來在風中淩亂。
    一路的顛簸讓他的頭發也不再一絲不苟,此時更是隨意的散落在胸前。
    宋南來心中疑慮大增,這些人到底是何居心?
    他隻不過是一個普通人,什麽時候成了一塊香餑餑,惹得兩方人馬前來保護自己。
    若這還是崔命的陰謀詭計,實在有點說不過去了。
    灰白長發男子沒有鬆開刀柄,對於陸尋的話隻相信三分,另外七分保不齊對方就是在玩無間道。
    他冷漠的說道:“如今宋南來已是安全,幾位就此離去吧。”
    “不送!”
    陳大妞沒想到此人如此不近人情,就算說不上是同道中人,可無論如何自己等人也幫上大忙了。
    對方以這種態度對待自己等人,也太無理了吧。
    陳大妞邁著六親不認的步伐,直接走到灰白長發男子的麵前,指著對方的鼻子說道:“喂喂喂,你這人怎麽這麽沒有禮貌?”
    “要不是我和我兄弟幫你們擋住追兵,你真以為你倆能相安無事到現在嗎?”
    “怕是早就死在亂箭之下了!”
    陳大妞說的是實話。
    就在那幾個黑衣人倒地之後,一群身穿鎧甲的巡防兵士也是來到宋南來居住的小院。
    他們足有百人之多,二話不說便展開搜索,目標直指灰白長發男子和宋南來逃走的方向。
    要沒有陳大妞和陸尋留下來斷後,隻怕男子帶著手無縛雞之力的宋南來也跑不了這麽輕鬆。
    男子一時語塞,怪不得一路之上看不見一個追兵,原來其中還有這般內情。
    他放下握住刀柄的手,語氣緩和的說道:“所以呢,你們究竟想要怎麽樣?”
    陸尋見事情還有轉機,暗中對著陳大妞豎了個大拇指。
    隨後他對著男子說道:“隻是想和這位宋先生聊幾句,還望兄台行個方便!”
    男子想了一下,接著讓開身子,可卻沒有離開宋南來半步,打定主意不肯給二人足夠的交流空間。
    完全不把自己當個外人。
    接著男子將大刀杵在地上,眼睛微閉著說道:“可以,你們就在此地說吧。”
    “我保證不偷聽!”
    陸尋沒有計較。
    畢竟事無不可對人言。
    他拱手客氣的說道:“宋先生,在下陸尋。冒昧的問一句,您對主謀崔命了解多少?”
    灰白長發男子在聽到陸尋的問題後,眼皮稍稍一抬,不動聲色的打量了對方幾眼,但立馬又閉了起來。
    看來這幾個人的身份並不簡單,竟然也知道此事的背後有著崔命的身影。
    崔氏的聲名在隋朝可謂是如雷貫耳,連皇帝見了都得禮讓三分。
    這幾人如此大張旗鼓的壞了崔命的好事,不是真蠢就是有十足的把握應付。
    隻不過陸尋這個名字有點耳熟啊,男子好像在哪裏聽說過,但一時間又想不起來!
    宋南來本不想過多提起這個視人命如草芥的世家子弟,不過看在對方救了自己一命的份上,他也隻好如實相告。
    “在下感激陸公子救命之恩,定然知無不言言不不盡。”
    “這崔氏乃是隋朝最大的世家門閥之一,而這個崔命就是崔氏的一個旁支。盡管不是崔氏的核心人物,但背靠大樹好乘涼,年紀輕輕就在禮部得了個不小的官職,算得上崔氏在朝堂之上數個馬前卒中的中流砥柱!”
    “宋某不過是位潦倒書生,平時日裏也無交談過甚的知己朋友,對這崔命也就了解這麽多了。”
    陸尋有些犯難了,光知道這些可還遠遠不夠,隻能硬著頭皮繼續問道:“那先生可知崔命平時都有什麽愛好嗎?”
    這下輪到宋南來犯難了。
    他思前想後,最後還是給出了一個籠統的答案:“想來這些世家子弟都差不多吧,無非就是爭名奪利!”
    陳大妞一臉沮喪,像崔命這種有權有勢的公子哥,除了爭名奪利也幹不了其他正經事!
    這老儒生說的不是廢話嗎?
    陳大妞直截了當的說道:“陸尋,你問他沒用啊。他自己都窮酸成這樣了,哪有能耐知道這些隱秘的信息。咱們救了他一命已經夠了,還是趕緊走吧。”
    宋南來老臉一紅,被一個晚輩後生看不起,還真是有點傷自尊。
    不過他也沒有計較對方的心直口快,隻是略帶歉意的說道:“實在抱歉,幫不了幾位,還望莫怪。”
    陸尋本就做好了心理準備,救下宋南來無非就是覺得老儒生很是不一般,敢於逆著時代行走,心裏由衷的敬佩而已,所以也不曾有竹籃打水一場空的失落。
    他對著宋南來說道:“宋先生言重了。陸某向來敬佩讀書人的風骨。尤其像先生這般不畏權貴敢於仗義執言之人,陸某更是欽佩之至。”
    “可正所謂有道難行不如醉,有口難言不如睡。有些事非人力就可改變,先生此番逃出崔命的魔爪也莫要繼續強求。”
    “有道是水到絕境是風景,人到絕處是重生。還望先生珍重,在下告辭。”
    陸尋對著宋南來一揖到底。
    宋南來聞言,細細品味著其中的情深義重,不敢以長者自居。
    他揮了揮兩袖,也是一揖到底。
    良久後才緩緩起身。
    陸尋不曾忽視那個灰白長發男子,同樣拱手作揖。
    就在他帶著幾人準備離去的時候。
    那個做人做事向來孤傲的男子認真開口說道:“你就是陸尋吧!”
    “我是卞北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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