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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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長,你這麽咳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啊!”
崔凱把工兵鏟往牆角一靠,鏟刃上還沾著新鮮的磚屑,他剛在牆上鑿出兩個洞。
一個略高的觀察孔,一個偏低的射擊孔,邊緣鑿得歪歪扭扭,正好能架住槍管。
“脫下來我給你看看?”他聲音壓得平穩,聽不出急緩,“能處理就簡單弄弄,總比硬扛著強。”
這話聽著實在,裏頭卻轉著彎。
明麵上是戰友間的照應,畢竟眼下這境況,少個人就少份火力。
暗地裏,崔凱眼角的餘光沒停過。
他是這屋裏除了張涵軍銜最高的,剛才鑿洞時,耳朵就沒放過張涵的咳嗽聲。
那氣音裏的虛浮,一下下撞著他的心思,這傷到底有多沉?
是咬咬牙還能往前挪,還是已經成了邁不動的坎?
真要是撐不住了,隊伍裏的事自然也得輪到他來拿主意。
可現在沒摸清底細,半分逾矩都不敢露。
說話必帶“班長”,哪怕心裏把輕重掂量了百八十遍,臉上依舊是副恭順模樣,眼神落在張涵身上時,還特意放軟了些。
“對呀張哥!”臭蟲在旁邊搭腔,聲音有點突兀,他本就沒什麽城府,腦子裏也轉不了那麽多彎彎繞,隻當崔凱是真心想幫忙,“讓凱哥看看唄,說不定他有法子呢!”
在他心裏,早把崔凱當成自個人。
畢竟副班長還扛著他跑了那麽長一截路,情分擱這呢。
說著就伸手,直愣愣要去解張涵的彈掛。
“小事,用不著擔心!”張涵目光一厲,臭蟲手剛伸到半空就頓住,眼裏透著懵,訕訕往後縮了縮,手在褲縫上蹭了蹭,沒敢再動。
“就是喉嚨一直發癢,沒什麽大礙。”張涵咳得停了停,嘴角扯出點笑,“就當我得了個重感冒,抗抗就過去了。”
“班長說沒事,那自然沒事。”崔凱眯眼往觀察孔外瞟,聲音平得沒起伏,“我隻是怕這傷拖著,真耽誤了事。”
“多謝關心,我這身子還站得住!”張涵抽出手槍,“啪”地拍在地上,似笑非笑的眼神掃過屋裏每一個人。
心裏那點懼卻像潮水下的石頭,不見天日。
手指在彈掛搭扣上懸了懸,終究沒敢扣下去。
迷彩服的拉鏈卡在胸口,甚至能感覺到布料底下那處皮膚在發燙,可就是沒勇氣往下拽。
那傷口到底什麽樣,有多深,碰沒碰著骨頭……這些都不能想,更不能看。
隻要入了眼,那點硬撐著的勁就會像被抽走了骨頭,軟得連槍都握不住。
他得挺著,哪怕咳嗽時胸口像被揉碎了,也得攥著拳頭把疼憋回去。
這時候露了怯,不止自己垮,整撥人都得跟著散。
就像村裏老人常說的,那些得了癌的,沒查出來時,該下地鋤草就鋤草,該上桌吃飯就吃飯,臉上還帶著笑。
可一旦片子上的陰影明明白白攤開,哪怕藥丸子照吞、吊瓶照打,那股子從心裏頭往外冒的怕,也能一天天把人熬得沒了精氣神,最後連筷子都握不穩。
“對麵還有活物。”崔凱眼睛沒離開觀察孔,低聲匯報道,“慧姐小吃店二樓,窗簾拉得密不透風,裏頭多少人說不準。”
丷正常。”張涵往牆角挪了挪,順手從翻倒的書架上抽下本封麵花哨的嬰幼兒早教書,封麵上的娃娃笑得一臉憨氣。
“我賭周邊樓裏都藏著人。”他指尖撚著光滑的銅版紙,聲音輕得發飄,“現在喘氣的不少,等會兒能剩下幾個就難說了。”
臭蟲見張涵翻書,也蹲下身扒拉著散亂的書堆,抽出本厚殼的往懷裏一揣“這家人以前指定是個大戶,三層樓住一家子,夜裏起夜都得繞半天吧?也不怕黑燈瞎火的撞著啥。你看這一樓,書櫃都堆到頂了,可惜嘍。”
“再金貴的家業,這會兒也成了堆破爛。”張涵扯著書頁“嘩啦嘩啦”撕,紙片飄了一地,“活著時拚了命攢家底,蓋大房子買好書,真到了這時候,固定資產頂個屁用?房子帶不走,書當柴燒都嫌煙大。”
“可戰爭的來臨,往往是不可預料啊!”下士用袖子擦了擦火箭筒的炮口,黑黢黢的筒口裏落了點灰塵,他啐了口唾沫在手心,搓了搓又往炮身上抹。
“我有時候就琢磨,父母養十幾年的孩子,從小怕摔著怕燙著,到了戰場上,一顆炮彈下來,連塊囫圇骨頭都找不著。以前見著老鄉哭喪,覺得人沒了是天大的事,現在呢?路邊躺著的,昨天可能還跟你換過煙抽,今天就臭了,不是人命不值錢,是這地方,人命不值錢。”
“安靜。”崔凱猛地回頭,脖子轉得“哢”一聲響,他沒看任何人,佝僂著背往孔洞湊,耳朵幾乎要貼進鑿出來的糙麵裏,連呼吸都放輕了。
空氣裏忽然鑽進點異樣的響動,像遠處有根細針在劃玻璃,尖細,飄忽,若有若無。
張涵撕書的手頓了頓,耳朵往聲音來處側了側。
那響動隻持續了眨眼的工夫,輕得像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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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兩秒後,一聲悶雷似的轟鳴從對麵炸開來。
“轟隆!”
慧姐小吃店三樓樓頂被撕開個窟窿。
混凝土碎塊混著鋼筋像被潑出去的水,劈頭蓋臉砸向二樓。
沒有緩衝,整層樓板被砸得向下凹,牆體磚縫裏的水泥瞬間崩飛。
二樓的窗戶框向外折成直角,玻璃碎成齏粉。塌落的預製板砸中牆角的煤氣罐,“哐當”一聲,罐身撞癟,閥門崩開,“嘶嘶”的氣流聲裹著煤氣味漫出來。
還沒等氣味散開,一團火球從廢墟裏猛地躥起,“轟”的一聲炸響,衝擊波把半塌的二樓牆體整個掀出去,碎磚帶著火星子橫掃過街麵,砸在對麵的牆麵上“啪啪”作響。
原本就塌了大半的三樓,被這股勁推著,徹底砸進二樓的殘骸裏。
“這莫非是校準彈?”張涵嚇得臉都黑了。
可還沒等煙塵散點,第二聲、第三聲炮響接連炸開來,像有人在天上往下扔炸雷。
周邊的樓房一棟接一棟搖晃、垮塌,轟鳴聲連成一片。
“校個屁準!是火力覆蓋!”崔凱扯著嗓子吼,手裏的步槍往背上一甩,轉身就往廚房衝。
那扇小窗對著後巷,不是主幹道,不會遭到重火力的直射。
剛才沒人想從那兒走,街巷太密,怕鑽進去更難脫身,可現在,留在樓裏就是等著被埋。
“媽的,也不知道扶老子一把。”張涵掙紮著想站起來,剛直起半寸,就看見劉利也跟著往廚房跑。
“站住!”他扯著嗓子喊,手往腰間摸槍,“過來扶老子!敢跑,當場斃了你!”
劉利腳步驟然停住,回頭看了眼張涵,又看了眼廚房窗口的方向,臉上急得冒汗。
後巷的方向又傳來一聲炮響,震得廚房的窗玻璃“嘩啦”碎了一地,他跺了跺腳,終究還是轉過身,快步跑到張涵身邊,伸手架住他的另一側胳膊。
那陌生下士倒有股子血性,瞅見臭蟲瘸著腿沒人搭手,沒多廢話,大步跨過去就架住他胳膊“火箭筒背上!老子拽著你,跟上!”
臭蟲褲管上的血漬早浸得發黑,新的血珠子還在往外滲,他疼得臉抽了抽“沒…沒問題。”一邊答應著,另一隻手還不忘把地上的步槍撈起來塞給張涵。
“班長,你腿得先邁過去。”劉利用力抬著張涵的肩膀,把他往窗台邊送了送。
張涵試著抬右腿,剛離地就疼得“嘶”了一聲,膝蓋不受控製地打了個彎,跟抽了筋似的。
騰出一隻手撐在窗台沿上,指腹蹭到片碎玻璃,得虧反應快沒紮進去,“媽的,這破窗台比老子當年爬的牆頭還滑。”
“再來!”劉利騰出隻手托住他膝蓋,往上使勁一掀,“走你!”
張涵借著這股勁,跟個翻不過牆的笨賊似的,右腿“哐當”一聲磕在窗台上,總算跨了過去。
崔凱早沒影了,跟被狗攆似的。張涵趴在地上咳了兩聲,疼得齜牙咧嘴,腦子裏卻跑偏了。
那炮怎麽就不校準呢?
上來就鋪天蓋地往下砸,這哪是打仗,跟撒胡椒麵似的。
沒校準的炮彈,軌跡偏一點就敢往自己防區落,這不是瘋了嗎?
可想著想著,心裏一涼,猛地頓住腳,劉利差點被拽得仰麵摔倒。
“想啥呢班長?”
張涵眼珠子轉了轉,瞟了眼剛被下士拽過來的臭蟲,又落回劉利臉上。
“我琢磨著……人家可能壓根沒算咱是自個人。”
“啊?”劉利沒聽明白。
“你想啊,”張涵捂著嘴咳了兩聲,“要是靶場上的靶子,用得著校準嗎?打偏了就打偏了,反正靶紙不值錢。”
劉利架著他的胳膊猛地一緊,沒接話,隻是悶頭往前拽。
後巷裏四處是炸飛的碎磚,腳底下黏糊糊的,他看著遠處城區裏冒起的火光,還有順著風飄過來的煙霧“咱自個兒把自己當人就行了。”
“自個兒?”張涵嘴損的毛病是刻在骨頭裏了,直到此刻還不忘紮人“你當自己是鑲了金邊的人物?褲襠裏揣倆蛋就覺得比誰金貴?在人家炮彈眼裏,你跟牆根那泡曬硬了的狗屎沒區別,炸著了算捎帶清理垃圾,炸不著?嗨,誰耐煩惦記一泡屎。”
劉利的頭猛地耷拉下去,肩膀微微抖著,有溫熱的水珠砸在張涵手背上,不是汗,是淚。
誰不想當個人物?
可他以前就是個小區保安,一月三千二的工資,業主開車進大門,搖下車窗就喊“哎,那誰”,有次晚了兩分鍾開門,被指著鼻子罵“看門狗都比你機靈”。
送外賣的催他抬杆,嘴裏嘟囔“沒出息的玩意兒,一輩子就配守個破門”。他那時總低著頭笑,心裏攥著股勁。
好歹餓不著,比老家種地強。
可現在,張涵的話像顆生鏽的子彈,“噗嗤”一聲鑿進心裏,把那點勉強撐著的體麵打了個稀巴爛。
他確實沒出息,以前是,現在在炮彈底下瞎跑,照樣是。
淚水混著臉上的灰往下淌,滴在腳邊的汙水裏,連個響都沒濺起來,就化了。
“媽的,城市規劃局。他媽吃屎吧!”張涵嘴裏還在罵,像是這樣就能將天上的炮彈給罵停。
這縣城規劃得亂七八糟,樓房擠得跟堆柴火似的,中間的巷子窄得兩人並排走都得側著身。
腳下的汙水混著積雪、爛菜葉往軍靴側麵灌,先前的炮擊融了不少雪,踩上去“咕嘰”一聲,冰涼的水順著靴筒往裏滲,腥臭味裹著寒氣直往鼻子裏鑽。
下士拽著臭蟲走在後頭,臭蟲的瘸腿在汙水裏拖出條淺淺的印子,火箭筒在背上顛得“哐當”響,兩人時不時得彎腰躲開頭頂掉下來的牆皮。
張涵被劉利架著,嘴裏的罵聲早變成了含混的嘟囔,氣都耗在喘氣上,隻有嘴唇還固執地動著,像是不把那規劃局罵夠,就對不起這凍進骨頭縫的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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