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務實
字數:5739 加入書籤
“張上士,這被子實在太薄了。”
趙承宇彎著腰,手指把薄被的邊角拽平,按部隊的老習慣疊成規整的豆腐塊,指尖能清楚摸到裏麵結塊的棉絮,嘴上不停的抱怨道:“盡管住不了多久,可也得安排的像模像樣,再怎麽說我們也是在前線跟敵人拚過命、見過血的人啊?”
張涵沒那麽多講究,軍靴往床沿一磕,直接往後一仰躺倒,雙手往腦後一枕,頭微微偏著看向帳篷頂道:“這潰兵收容站啟用不到多久,那為什麽要耗費寶貴的物資,還有精力給我們提供最好的住宿環境呢?”
帳篷裏的潰兵一聽就急了,本就揣著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憋悶。
打了敗仗的窩囊、前途未卜的心慌……
聽見張涵的話,這點火苗瞬間就燎了起來。
雖知道張涵軍銜最高,可各歸各的編製,從前沒沾過上下級的情分,這會兒更沒什麽好顧忌的。
現在大夥心裏就一個念頭:能多活一天是一天,隻要不把自己拽進火坑,誰還管什麽上下級的規矩、會不會落人口舌?
一個中士從床上坐起來,身子微微前傾,橫眉看向張涵,聲音也提了些:“你這說的叫什麽話?我們難道不是爹媽生養的?打了敗仗就成了沒人管的棄子,連個能擋住夜裏寒氣、讓人躺得安穩的地方都不配要?要是連這點最基本的都保障不了,我當初參軍報國,圖的難道是連口踏實覺都換不來,反倒要在這兒受委屈?”
其餘人見有人挑頭,立馬跟著附和。一個臉頰處包著繃帶的士兵坐直身子,擼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傷疤:“就是就是!我們在前線拿命拚的時候,子彈擦著身子飛、戰友倒在跟前,流血受傷都沒皺過眉,難道到了後方,連個稍微舒坦點的住處都不該有?這仗打得,連我們這些活下來的人,都成了多餘的?”
還有個年紀輕的青年,瞧著像沒畢業就參軍的,蹲在床邊,膝蓋攤著卷邊筆記本,攥著快禿的鉛筆先劃了兩筆,才抬頭較真道:“我們偉大的領袖都說過,要是民眾、要是咱們這些扛槍的士兵都攢著不滿,那準是下麵執行政策的人,把‘保障’改成了‘應付’,把‘體恤’變成了‘將就’!老百姓、當兵的眼睛都亮著,真有問題,該先想想自己哪裏沒做到位。”
張涵沒反駁,隻是把枕在腦後的手換了個姿勢,指尖輕輕敲著後腦勺,那模樣,跟聽帳篷外的蚊子嗡嗡叫沒兩樣。
心裏存點理想是好的,像黑夜裏揣著點火星,能讓人多撐兩步。
可真要是把理想當日子過,在這槍林彈雨的年月裏,那點火星隻會燒了自己。
因為太過理想,就是拿命賭虛無的體麵。
有些話,領導在台上講、文件上寫,聽著順耳、透著希望,可真要往實處落,比在凍硬的土地上種莊稼還難。
就像有人說“要讓士兵少流血”,可前線缺彈藥時,該衝還得衝。
有人說“要保障後方待遇”,可物資緊著前線走,潰兵的被子薄了,也隻能將就。
話是暖的,可現實是涼的,拎不清這點的人,才會栽跟頭。
領導隨口一句安撫,或許是開會時的順口一提,或許是路過時的無心之語,你要是當了真,一門心思去要說法、要兌現,那才是傻透了。
要是有軍銜、有門路,能湊到領導跟前說上話,他或許會給點麵子,嘴上應著“知道了,會處理”,再派個人來走個過場,裝裝樣子。
可這些潰兵裏,大多人連見個營級幹部的資格都沒有。
位置越靠上的領導,越難摸透基層的苦。
他們聽的是匯報、看的是數據,知道前線缺彈藥,卻未必知道潰兵的被子有多薄。
而下麵的幹部職員呢,為了少惹麻煩、少擔責任,遇到士兵的不滿,要麽裝沒看見,要麽就硬壓下去。
畢竟“沒動靜”就是“沒問題”,誰會為了幾個潰兵的抱怨,去給自己的差事添堵?
更別說,這些潰兵在戰場上丟了陣地、敗了仗,心裏本就憋著氣,到了後方,其實最需要的不是多厚的被子,是句實在的安慰、是點看得見的優待。
說白了,是需要情緒上的安穩。
讓他們覺得“沒白拚命”“有人記著”,士氣或許還能提一提,真再上戰場,也能多扛一會兒。
“好了,都別爭了。”趙承宇吼了一嗓子,“當年我們的先輩吃著炒麵粉,喝著融化的雪水都沒叫苦,我們有什麽資格叫?”
議論聲,抱怨聲,還有怒罵聲逐漸平息。
沒人再吭聲,不是被吼住,是打從趙承宇進帳篷起,眼尖的就早把他的肩章、兵種標簽看在了眼裏。
那不是普通步兵的標識,是機械化步兵的徽記,邊角還印著反裝甲兵種的特殊紋路。
在部隊裏,反裝甲兵是出了名的“硬茬聚集地”,要麽是各項考核拔尖的尖子,要麽是摸爬滾打十年以上的職業老兵,沒點真本事根本進不去。
也正因這份實打實的資曆,在這一群大多是普通步兵的潰兵裏,趙承宇不用擺軍銜、不用講規矩,隻這一嗓子,就沒人不服氣。
“如果說實話都成了一種另類,那就是這個社會完蛋了。”張涵小聲嘀咕,偏過頭向內,閉上眼睛繼續休息。
帳篷裏還有人低聲嘀咕兩句,或是挪動床鋪的輕響。
旁邊的趙承宇隻垂著眼把疊得方方正正的被子又往裏推了推。
軍綠色的被角剛對齊床沿,他又伸手拍了拍,像是怕誰不小心碰歪了這僅存的規整。
而懷懷鎮靠近中心區域的收容站辦公室裏,孫堅站長盯著對麵坐著的壁水市副市長,指節無意識地叩著桌角,滿腦子都是“衝突”兩個字。
明天一早,一邊是83老兵師的整編,一邊是市政府的慰問團,市領導、三百多個大學生、還有省日報的記者,連下屬的采訪部門都要跟著,明擺著是要“造場麵”。
他哪頭都不敢得罪。
軍區下的死命令,必須三天之內整編完成,總不能讓主力兵晾在一邊,隻拉著征召兵和預備役撐場麵。
周副市長是分管民政、退役軍人事務的領導,收容站裏上千號精神受創和傷殘老兵後續的工作分配、住房安置、傷殘補助,全要過市裏的審批。
“孫站長,”周市長的聲音打斷了孫堅的思緒。
這位副市長沒穿正裝,隻著一件深青色夾克,卻比穿西裝的官員更顯沉穩,手指輕輕敲著帶來的慰問方案,“明天的慰問,不隻是走流程。大學生是來聽老兵故事、學軍人精神的,省日報要做‘老兵歸鄉’的專題報道,新媒體還要直播互動,這是讓全省看到咱們壁水市對老兵的重視,也是給後續老兵安置工作爭取政策支持的好機會。”
他往前傾了傾身,目光落在孫堅緊繃的肩上:“我知道83師整編重要,軍分區那邊我已經打過招呼,明天上午先抽一個小時配合慰問,就選幾個狀態好的老兵代表,跟大學生聊兩句戰場經曆,跟記者提提咱們安置工作的需求,既不耽誤整編,也能把場麵撐起來。”
孫堅剛想開口說“老兵們不想當擺設”,就聽見周副長補了句:“隻要明天把‘老兵有擔當、地方有溫度’的信號傳出去,市裏下個月就能給收容站追加50個事業單位安置名額,傷殘老兵的醫療補助標準也能往上提一級,這些實惠,比啥都重要。”
“潰兵”兩個字周副市長沒提,可話裏話外的“場麵需求”,終究藏著對“麵子”的考量。
孫堅的目光落在桌上的整編名單上,此刻再看,所謂“政府編製”早沒了往日的分量。
靠近前線的城市,編製不過是層虛殼:灘沙江的守軍退了又退,若不是核彈暫時壓製住感染者的進攻,連這片刻的喘息都沒有。
感染者的滲透兵力和前鋒部隊,離壁水市隻剩不到50公裏;真要論安全範圍,恐怕得往30公裏裏縮。
最終,他還是點了點頭,開口道:“我去跟老兵們說,盡量配合。但周市長,我懇請您,明天別讓記者圍著老兵問前線敗退,還有傷亡如何的事情。”
周副市長盯著孫堅看了兩秒,緩緩點頭:“行,這個要求我答應你。明天我會跟記者提前打招呼,隻聊精神,不揭傷疤。”
辦公室裏靜了下來,孫堅看著周明遠低頭修改慰問流程的側影。
這場對接,看似是協調時間,實則是在“老兵的尊嚴”和“現實的實惠”裏找平衡,而他,隻能盡量往前者多偏一點。
“那周副市長,‘狀態較好的老兵’‘表現突出的老兵’,這怎麽定義?”
思慮再三,孫堅還是忍不住問。
這事看著是選幾個人配合慰問,實則藏著風險。
辦得好,既給市裏撐了場麵,也能在軍分區那邊落個“會辦事”的評價。
可一旦出岔子,比如選的人情緒不穩、說漏了嘴,他這個站長就是第一責任人,兩頭都沒法交代。
周副市長抬起頭,手裏帶著筆帽的鋼筆在桌麵上輕輕敲了兩下:“定義很明確。優先選思想政治工作做得紮實的同誌,要能穩得住情緒,跟大學生、記者交流時,能把軍人的精氣神亮出來;其次,得是戰役裏有實打實表現的,比如立過功、守過關鍵陣地的,要是以前接受過媒體采訪、不怯鏡頭的,就更合適,這樣既符合‘突出’的標準,也能保證明天的場麵不出紕漏。”
“好,那我現在下去落實?”孫堅點頭應下,伸手拿起桌角的手機。
屏幕一亮,下午4點32分的時間下麵,40多個未接來電的紅色數字格外鮮豔。
來電記錄裏,大半是家裏人打的,剩下的不是遠房親戚,就是拐彎抹角的熟人。
無非是聽說要整編、潰兵編製要重新劃分,想托關係讓他“通融”,把自家人往後方後勤崗位調,避開可能再上戰場的一線部隊。
這些電話他一個都沒接。
接了,要麽是答應不了得罪人,要麽是被纏得沒法脫身。
更關鍵的是,現在反腐和潰兵安置工作都是重點盯防的領域,保不齊就有人藏著心思錄音、留證據,萬一被揪出“違規操作”的苗頭,不僅他自己要栽,還得連累整批潰兵的安置進度。
“工作一定要務實,要選有真材實料的,別隻做表麵功夫。這次宣傳不隻是為了慰問,更是為了安撫老兵情緒、提振士氣。”周明遠又補了句官腔。
孫堅攥了攥手機,把未接來電的提醒調成靜音,起身跟周副市長道別:“好的周市長,那我先去宿舍那邊溝通,有情況隨時跟您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