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表麵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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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雪裹著寒風往帳篷上撞,“啪嗒”聲裏還夾著雪粒打在布麵上的脆響。
不到五點半,帳篷裏就暗得看不清對麵人的臉,隻能借著遠處崗樓透來的一點微光,勉強辨出彼此的輪廓。
為了方便管著,也怕敗兵湊一堆瞎吵,晚飯都是憲兵兩人一組,背著裝餐盒的包,踩著雪送過來。
張涵原本把手枕在腦後,聽見外麵“咯吱咯吱”的皮靴聲,手先抽了回來,肚子跟著“咕嚕”響了一聲。
下午光躺著沒動,胃裏也空了,連僅存的那點力氣都耗沒了。
帳篷簾“嘩啦”一聲被掀開,帶進一蓬雪粒子,落在地墊上很快化了一小片濕痕。
“所有人按量領,別多拿。”憲兵背著的帆布包往下墜著,顯然裝滿了餐盒。
沒往帳篷裏多走,彎腰把一個泡沫箱擱在地上,箱子上用黑馬克筆寫著“3號餐,13人”。
另一個憲兵站在簾邊沒進來,手搭在腰間的槍套上,眼神慢慢掃過帳篷裏的人,主要是怕有人借著領飯的由頭挑事,這樣一人一份送到帳篷裏,反倒能少些麻煩,安安穩穩把飯分下去。
兩人確認箱子放好,轉身就走,帳篷簾“啪”地落下來,把外麵的風雪聲擋了大半。
分餐是由一個中士分發的,端著泡沫箱邊角,按帳篷裏的人頭數著餐盒,遞的時候手指會頓一下,總怕漏了誰。
餐食不算豐富,但還看得過去,兩塊紅燒肉臥在盒角,油星子凝在表麵,旁邊鋪著點切碎的醃蘿卜鹹菜,最底下壓著勺清炒土豆絲,蔫蔫的沒什麽水汽,米飯是玉米雜糧飯,能看出玉米磨得不算細,摻在白米裏煮得發黏,咬著能嚼到細小的玉米渣。
張涵接過餐盒,掀開蓋子就覺出涼了,指尖碰著盒壁,隻剩點餘溫。
後勤那邊向來這樣,幾萬人的飯,隻能一個批次一個批次地做,從後廚送到各個帳篷,再分到人手裏,熱飯早涼透了,想吃上熱的,根本不可能。
拿起筷子,夾起大半口雜糧飯塞進嘴裏,張涵表情卻有些疑惑。
飯粒有點紮口,不單單是玉米粉的糙勁,還混著沒磨碎的玉米粒外殼。
可他沒停,接著又往嘴裏送了第二口,狼吞虎咽的,這點紮口根本不算什麽,頂多是精糧前線也分不到多少了,得摻點粗糧才行。
但也無所謂,吃點粗糧,還有助於消化。
夾起塊紅燒肉塞進嘴裏,張涵沒急著咽,慢慢嚼著。
這肉幾乎全是肥的,瘦肉就那麽一絲絲,藏在肥肉縫裏,放在往常,沒人願意碰這種膩得慌的肉。
可現在不一樣,嚼著滿是油香,油汁裹著舌頭,咽下去的時候,連空了半天的胃都覺得暖了點。
這可是實打實的油水,在收容站裏,能吃到塊肥肉,已經算難得的補給了
“香啊,實在是香。”
張涵放下筷子,用手指撚起掉在床沿的一粒雜糧飯,塞進嘴裏,還下意識舔了舔指尖。
“張上士今晚能睡個好覺了吧?”
坐在旁邊的趙承宇剛吃完最後一口飯,正用紙巾擦著嘴角,聽見張涵的話,抬了抬下巴,笑著用手指指了指張涵飯盒的側麵,聲音裏帶著點打趣:“光琢磨著飯菜香還不夠,再仔細看看你飯盒側邊,還有好東西呢!”
張涵愣了下,順著他指的方向低頭看過去,才發現飯盒側麵的縫隙裏,粘了個小小的透明密封袋,裏麵整整齊齊裹著兩根香煙,煙身還是挺括的,沒被壓變形。
“瞧見沒?”趙承宇把自己飯盒上的密封袋也拆了下來,捏著裏麵的香煙晃了晃,語氣裏滿是驚喜,“這可不單單是填肚子的,還給了我們精神上的鎮定劑!在這鬼地方,能有口肉吃,再混根煙抽,可不是不可多得的待遇嘛!我剛才還以為就我這盒有,沒想到你這也有,看來後勤今天是難得大方了一回。”
張涵趕緊把密封袋撕開來,深吸了口氣,嘴角難得勾了起來:“還真沒注意,沒想到後勤還能勻出這東西,看來今天算是撿著了,比平時強多了。”
“來,我給你點上。”趙承宇打了個飽嗝,從口袋裏摸出個打火機,先給張涵的煙點上,自己也湊過去點燃。
兩人靠在床邊,就著煙味慢慢消食,偶爾交談幾句,不管後續安置怎麽樣,至少今晚,有飽飯吃,有煙抽,能睡個安穩覺了,這就夠了
與此同時,收容站辦公室的燈亮得刺眼。
孫堅站長坐在桌前,麵前攤著厚厚一疊潰兵資料,指尖夾著支鉛筆,正準備逐個敲定明天接受采訪和慰問的人選。
副站長陳春中校捧著整理好的文件走過來,瞥見資料上被劃掉的名字,忍不住停下腳步,指了指“張涵”那一頁:“老孫,我記得張涵這個名字上過新聞啊,正規部隊出身,立過功,還上過中央日報的戰地專欄,怎麽把他名字也劃了?”
孫堅握著鉛筆的手往旁邊一拉,低頭在“張涵”的名字上又重重圈了一圈:老陳,你在體製裏待了這麽多年,這點門道還看不透?打勝仗的才叫英雄,打了敗仗的英雄,在領導眼裏,跟潰兵沒本質區別。”
陳春皺了皺眉,把文件放在桌角:“可他當初守灘沙江的時候,敢跟感染者近身肉搏,這就超越了大多數人啊,這份功勞總不能因為一次敗仗就抹了吧?中央日報上還印著他的照片呢,多少人看過。”
“就是因為看過,才更不能讓他上。”孫堅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明天來的是市領導,還有省日報的記者,要的是‘老兵有擔當’的場麵。你想想,記者要是問他‘當初上報紙時是英雄,現在怎麽成了潰兵’,他怎麽答?說陣地丟了?說戰友沒了?這話傳出去,是打我們的臉,還是打上麵的臉?”
就像國家推進改革一樣,從來都是成則立住標杆,成為被銘記的開拓者,連當初頂著的壓力、闖過的難關,都會變成後來者學習的“魄力”。
可一旦沒成,哪怕隻是過程中出了點偏差,之前所有的心血都可能被翻過來審視,甚至連最初的初心都會被質疑。
就說早年有些領域的改革試點,一開始誰不是摸著石頭過河?
成了,就是“打破僵局的創舉”,政策會推廣,推動者會被認可,連曾經的爭議都會變成“改革必然要經曆的陣痛”。
可要是沒達到預期,哪怕是受了國際環境、資源調配這些客觀因素影響,照樣會被說“考慮不周”“冒進蠻幹”,之前投入的時間、協調的資源,沒人再提一句,隻盯著結果定對錯。
陳春沉默了,孫堅又拿起筆,在資料上劃了個勾,聲音壓得更低:“我們都知道他是好兵,可旁人看的是什麽?是結果。打贏了,他的功勞能吹半年;打輸了,他之前的表彰就成了笑話。你以為領導想看見‘英雄變潰兵’的戲碼?他們要的是安穩,是能拿得出手的‘典型’,不是一個會讓場麵變尷尬的‘實話實說的兵’。”
“可這麽做,對太多人不公平了。”陳春抬頭看向孫堅。
“老陳。”孫堅苦笑一聲,把鉛筆往桌上一扔,“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裏,‘公平’哪有‘穩定’重要?明天的慰問是做給上麵看,也是做給老百姓看的,得讓他們覺得,咱們的士兵就算退下來,也是有精氣神的,不是垂頭喪氣的敗兵。張涵這個兵才入伍不到半個月,心裏藏不住話,萬一記者問急了,他說出‘被子薄’‘飯不熱’的實話,咱們之前做的所有準備,不都白費了?”
陳春張了張嘴,想再說點什麽,卻看見孫堅從抽屜裏拿出另一疊資料,上麵是幾個“思想政治過硬”“戰役表現穩定”的老兵名字:“就從這裏麵選吧,他們懂分寸,知道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至於張涵……”孫堅眼神裏閃過點複雜,“等後續安置,我會跟83老兵師那邊打個招呼,他們是作戰部隊,懂戰場的難,應該不會真的磨滅他的功勞,至少讓他能分到個安穩的崗。”
“也就隻能這樣了。”陳春看著桌上被劃掉的“張涵”,突然明白,有時候不是英雄變了,是評價英雄的標準變了。
打了勝仗,你是人人稱讚的英雄;打了敗仗,哪怕你拚過命,也隻能被藏在“穩定”的背後,連被看見的資格都沒有。
……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透,帳篷外就傳來憲兵的腳步聲,跟著是擴音器裏的命令:“各帳篷人員注意,半小時內整理內務、打掃衛生,雜物統一堆放在帳篷東側!”
張涵揉著眼睛坐起身,就見趙承宇拿著條折疊整齊的洗臉巾走進來,遞給他一半:“收容站難得大方,給發了洗臉巾,就是得三人湊一條,我跟角落裏那小兵分了,這半你用。
“好的,謝了。”張涵接過毛巾,布料薄得透光,走到帳篷角落的水桶邊,舀了點涼水,毛巾剛沾濕就透著刺骨的涼。
他輕輕擰了擰,隻留了點潮氣,慢慢擦去臉上的灰塵。
水太冰了,不敢沾太多,怕擦完臉凍得發麻,這天氣裏,真要是凍出病來,連個像樣的醫務室都沒有。
旁邊的列兵正對著軍褲上的破洞發呆,手裏攥著半塊肥皂,想擦又舍不得。
張涵看了眼他的軍服,忍不住開口:“別擦了,擦也變不成新的。”
列兵抬頭,聲音有點悶:“聽說今天有慰問的來,我還以為能換身新軍裝呢。”
“軍服得等後續改編製,歸新部隊管。”張涵把擦完臉的毛巾遞回去,看著小兵小心翼翼地沾了點水,隻擦了擦領口,“先把被子疊整齊吧,別等會兒憲兵來查。”
說著就轉身整理自己的床鋪,把薄被拉平,豆腐塊他不會疊,隻能等趙承宇過來幫忙。
帳篷裏反常的熱鬧起來,有人掃地,有人疊被子,還有人對著帳篷布上的破洞發愁,想找塊布補一補,卻翻遍背包也沒找到合適的。
張涵看著這景象,心裏有點不是滋味。
一條三人分用的洗臉巾,一次臨時的衛生命令,就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勾了過去,仿佛隻要把表麵收拾幹淨,就能暫時忘了自己是敗兵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