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崩壞的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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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啊老趙,你這豆腐塊疊得真叫個規整,不愧是正經當過職業兵的。”
張涵在床邊挪著步子,盯著趙承宇手下方方正正的被子,語氣裏滿是感慨。
趙承宇沒抬頭,指尖還在細細捋著被麵上的褶皺,連一道淺印子都不肯放過:“都是部隊裏練熟的手藝,隻要當過兵,誰都能弄明白。”
“那可不一樣。”張涵把掛在床頭的戰術背心抱在懷裏,胸口突然又隱隱作痛,他趕緊壓下那點不適,臉上扯出笑:“管它是小本事還是大能耐,我打小就佩服會幹事的人,能把不起眼的事做細,本身就是能耐。”
話音剛落,帳篷外就傳來“咯吱咯吱”的踩雪聲,雪粒子還裹著風往布麵上撞。
張涵立馬豎起耳朵,伸手叫停了還在修被子的趙承宇:“別弄了,有人來。這個點潰兵不讓出去,要麽是巡邏憲兵,要麽是後勤,搞不好是慰問團那邊提前來人打招呼了。”
兩人剛站定,帳篷簾就“嘩啦”被掀開,一名憲兵少尉領著六個憲兵踏進來,目光虎視眈眈的看向帳篷內的每一個人:
“早上七點半,大學生代表、市領導到站上慰問。記好規矩:問住得順不順、吃得夠不夠,統一答‘好’。心裏有話的,自己先掂量掂量,不該說的別往外漏。都是為了把場麵順下來,我不想最後出點岔子,弄得咱們誰都下不來台。”
張涵往前排站了站,他軍銜最高,這種時候自然得先接話。
他臉上堆著笑,腰杆挺得筆直:“您放心!我們都是守紀律的兵,心裏有數,保準不讓慰問出半點兒差!”
可等憲兵們掀簾出去,張涵嘴角的笑就慢慢淡了。
懷裏的戰術背心還帶著點涼,昨晚帳篷漏風凍得人縮成一團、今早粥碗裏大半是米湯,哪樣能算“好”?
時間沒怎麽耽擱,轉眼就到了7點25分。
收容站門口的積雪掃了又落,負責清掃的士兵握著鐵鏟的手凍得發紅,剛把路麵掃出條能走的道,新的雪片又簌簌落在剛露出來的凍土上,轉眼就蒙了層白。
他們不敢停,彎腰接著鏟,鐵鏟撞在冰碴上發出“咚咚”的響,濺起的雪粒落在褲腿上,很快就化濕了一片。
沒人想在慰問團來的時候,讓領導看見“沒收拾利索”的樣子。
遠處的公路上,車隊的影子慢慢顯出來。
開頭的兩輛警車開著警燈,藍紅色的光在雪霧裏晃得有些模糊,壓著速度往前挪。
後麵六輛大巴的車窗關得嚴實,能隱約看見裏麵坐著的大學生代表,有人扒著窗戶往外看,手指在玻璃上劃出一道道白印,還有人在整理胸前別著的小紅花,花瓣被暖氣烘得有點蔫,卻還是小心翼翼地把花擺正。
那是出發前學校統一發的,說是“代表心意”。
三輛考斯特跟在大巴後,車身穩得沒怎麽晃,車門把手處還沾著沒化的雪。
最後麵的五輛suv更沉,車鬥裏裝著攝像機、三腳架,還有印著“省日報”“市電視台”的采訪包,車頂上的天線在風裏輕輕晃著,有記者扒著車窗,正調試鏡頭,鏡頭蓋在雪地裏閃著光。
車隊剛到收容站門口,早就等在那兒的工作人員趕緊迎上去,手裏攥著路線圖,小跑著跟在頭車旁,鞋跟踩在冰麵上,時不時打滑。
警車先停下,八名民警下車,彎腰拉開警戒帶,帶子上的金屬扣撞在一起,發出“叮”的輕響。
其中一個民警把工作人員拉到旁邊,肅然道:“全程直播,鏡頭對著呢,別出紕漏,領導最在意這個。”
安排迎接的工作人員立刻笑了,從兜裏掏出盒沒拆封的煙,塞進民警懷裏,手指還按了按煙盒:“您放心,這事兒我們門兒清,保準順順當當的,絕不讓鏡頭裏出半點兒岔子。”
民警沒多說,把煙揣進兜裏,轉身去維持秩序了。
大巴車門“嗤”地一聲彈開,熱空氣裹著學生們的說話聲湧出來。
地麵結著薄冰,看著幹淨,走起來卻滑得很。
有女生縮了縮脖子,把圍巾又往臉上拉了拉,嘴裏念叨著“怎麽這麽冷”,旁邊的同學笑著遞過去暖手寶。
孫堅和陳春站在迎接隊伍的前排,跟著其他人一起挺直腰板。
“靠宣傳是掩蓋不了的。”孫堅自言自語道,大衣扣子扣得嚴實,卻還是忍不住往手裏哈了口氣。
陳春則盯著遠處裝卸器材的記者,眼角的餘光掃過那些對著鏡頭整理衣領的工作人員,湊到孫堅耳邊:“這麵子工程做得夠細致,官威擺得足足的。可前陣子打仗,陣地快守不住的時候,咋沒見一個政府工作人員來搭把手?”
孫堅側頭看了他一眼,表情沒什麽起伏,語氣卻帶著點警告:“老陳,認清自己的位置,自古以來,各司其職。咱們管收容,他們管場麵,別瞎琢磨不該琢磨的。”
陳春臉上還掛著笑容,沒再說話,隻是卻悄悄在袖筒裏比起了中指。
抬頭時,正好看見大學生代表們跟著工作人員往這邊走,有人手裏捧著包裝精致的慰問品,還有人手裏拿著筆記本,筆尖對著紙,似乎在默念待會兒要問的話,出發前老師都統一過,說是“要問得積極,問得得體”。
市領導走在中間,郭傑市長穿著深色大衣,領口圍著厚圍巾,手裏攥著個保溫杯,偶爾停下來,跟旁邊的收容站工作人員說兩句話,手指著遠處的崗樓,語氣裏帶著點讚許:“不錯,紀律抓得緊,看著就有精神。”
孫堅趕緊上前兩步,彎腰接過市長手裏的保溫杯,臉上堆著笑:“領導駕臨,是我們收容站的榮幸!這麽苦寒的地方,您還特意來關心士兵們的生活,真是為國為民的好領導,辛苦您了!”
郭傑哈哈笑了,抬手拍了拍孫堅的肩膀,目光掃過周圍的學生和士兵,聲音提得稍高,正好能讓旁邊的記者錄進去:“本就是職責之內,何來辛苦一說?為了國家的繁榮,為了百姓的安穩,隻要是跟人民相關的事,再苦再累,都不算辛苦,咱們做幹部的,不就是為這個嗎?”
這話剛說完,旁邊的記者趕緊把鏡頭轉過來,對著郭傑,快門聲在風裏顯得格外清晰。
陳春站在後麵,看著這場景,悄悄歎了口氣,又把腰杆挺了挺,至少在鏡頭裏,得顯得“有精神”。
……
與此同時,離前線300公裏左右的馬山市老城區的筒子樓裏,王桂蘭正把臉貼在孫子的手機屏幕前,老花鏡滑到鼻尖也沒顧上扶。
手機是孫子剛換的智能機,屏幕比舊電視清楚些,她卻還是眯著眼,手指在屏幕邊緣顫巍巍地戳:“快,再往左邊挪挪,剛才那排士兵裏,你叔的個子跟你爸年輕時一樣高,你再仔細看看……”
孫子握著手機的手酸了,想換個姿勢,王桂蘭立馬按住他的手腕:“別亂動!萬一錯過了咋整?”
她兒子半個月前跟著部隊開拔,至今隻收到過一張模糊的集體照,這次聽說有收容站的直播,她天不亮就起來等,早飯都沒吃幾口。
屏幕裏鏡頭掃過士兵隊列時,她連呼吸都停了,直到畫麵移走,才重重歎口氣,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咋就沒看著呢……”
兩棟樓之外的單元房裏,林曉坐在褪色的沙發上,懷裏抱著剛滿一歲的兒子安安。
安安的小手在手機屏幕上亂拍,把畫麵戳得晃來晃去,嘴裏還“咿咿呀呀”叫著要抓屏幕裏的小紅花,可林曉的目光,一秒都沒離開過畫麵。
她丈夫是個上校,野戰部隊的團長,上次通電話還是半個月前,說是撤下來了,但馬上要往更靠前的陣地去,之後電話就再也打不通了。
林曉瞥了眼窗邊,幾盆綠植早就枯了,盆沿還沾著些煙頭,她明明想克製住眼淚,可眼眶還是不爭氣地紅了,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掉。
一個月前災難沒爆發時,她還住在南方港岸旁、挨著東亞小國邊境的中心城市。
那時候多好啊,樓下就是24小時營業的超市,安安的奶粉、輔食隨買隨有。
丈夫休假回家,還能帶著她娘倆去江邊散步,吹吹江風。
可災難來的那天晚上,剛過十二點,窗外突然響了一槍,緊接著就是炮擊聲,震得陽台玻璃嗡嗡顫,牆上的相框都晃了晃。
林曉嚇得魂都慌了,趕緊把安安抱進懷裏,躲到臥室衣櫃後麵。
耳朵裏全是直升機低空飛過的轟鳴聲,連隔壁鄰居的哭喊聲都聽得清清楚楚。
沒過多久,家門被急促地敲響。
林曉剛拉開條縫,就看見丈夫站在門口,他穿著筆挺的軍裝,臉上扣著黑色防毒麵具,隻露出一雙沉穩的眼睛,身後跟著兩個同樣戴麵具、背步槍的士兵。
“有大事發生,別收拾東西,趕緊走。”丈夫的聲音透過防毒麵具傳出來,悶悶的卻很急促,他伸手就想接安安,“這兩個兵送你們去火車站,今晚必須出城。”
林曉抱著孩子不肯放,眼淚一下就湧出來:“有你在呢,啥事擺平不了?”
“別鬧。”丈夫的聲音凶了起來,輕輕碰了碰她的手,“我得回營區調人,防線不能垮。你帶著安安安全出城,就是幫我最大的忙。”他把隨身的帆布包塞給她,裏麵隻有安安的兩罐奶粉、一件厚外套,還有一張銀行卡,“包側兜有兩個防毒麵具,路上給安安戴好。”
沒等她再說什麽,丈夫就把她往門外推,對身後的士兵下令:“從小區後門走,務必送她們到火車站登車。”
兩個士兵立刻上前,一個拎起帆布包,一個在前麵帶路。
林曉回頭看時,丈夫還站在門口,對著她用力點頭。
防毒麵具遮住了他的表情,可她能看見他眼神裏藏著的驚恐。
出了單元門,樓道裏全是慌著收拾東西的鄰居,有人抱著孩子哭,有人蹲在地上找鑰匙。
兩個士兵把林曉和安安護在中間,往小區後門走。
炮擊聲時不時在離城區不遠的位置炸開,震得地麵都發顫,安安被嚇得直哭,林曉隻能把孩子的臉按在懷裏,一手緊緊捂住他的耳朵。
到了小區外的路口,一輛軍用吉普車早停在樹影裏,車燈關著,隻留了點微弱的儀表盤光,像蟄伏在暗處的影子。
士兵快步拉開車門,一手護著林曉的肩,一手擋在安安頭頂,把她們往車裏送。
車子沒開大燈,隻靠示廓燈貼著路邊走,速度快得驚人,往火車站趕。
路上早堵死了,私家車、逃難的摩托車擠成一團,喇叭聲、哭喊聲混在一起。
副駕的士兵推開車門,端起步槍對著天空連開兩槍,“砰!砰!”的槍聲刺破混亂,他探著身喊:“軍車執行任務!讓開!”
人群驚叫著和車輛瞬間往兩邊縮,硬是讓出一條窄路,車子踩著這條縫往前衝,沒半小時就到了車站。
站台早被擠得水泄不通,所有人都往唯一一列亮著燈的火車上湧。
其餘班次的列車全停在軌道上,電子屏亮著刺眼的紅色“停運”,像一道死線。
兩個士兵護著林曉往安檢通道擠,人群推搡著,林曉緊緊把安安抱在懷裏,生怕被衝散。
到了通道口,其中一個士兵掏出證件亮給售票員,聲音冷硬:“有緊急公務,這對母子攜帶機密文件,必須登車。”說著就伸胳膊撥開攔在前麵的人。
可售票員卻往後退了兩步,抬手喊來站台裏執勤的警察,指著火車道:“這輛車核定人數早滿了,門都快關不上了,實在塞不下!”
士兵的臉一下沉了,沒等警察開口,直接揮起槍托砸在售票台的玻璃上,“哐當”一聲脆響,玻璃裂了道縫。
又抬槍對著旁邊的柱子開了一槍,“砰”的巨響讓周圍瞬間安靜,警察們立刻掏槍對準士兵,雙方僵在原地。
士兵盯著警察,聲音發狠:“我都說了有機密文件!耽誤了任務你擔得起?”
僵持了幾秒,火車站的警務處處長匆匆跑過來,看清士兵的證件後,趕緊擺手讓警察收槍,對著林曉歉意地皺了皺眉:“快,我帶你們從員工通道上,別耽誤了。”說著就引著她們往火車側麵的小門走,把人送了上去。
林曉臉色煞白,剛抱著安安在過道的角落坐穩,後背還貼著冰冷的車廂壁,沒來得及喘口氣,火車就“哐當”一聲開動了,車輪碾過鐵軌的震動順著腳底往上傳,蓋過了身後站台的嘈雜。
扒著車窗往後看,她隻看見兩個士兵還站在站台邊,對著火車的方向望,遠處港岸城區的天際線裏,一縷黑煙正慢慢升起來。
丈夫肯定早算好了,從主幹道出城一定會堵車,所以才特意安排士兵護送,連走小區後門、用軍車開路都想到了。
他把能做的都做了,隻留自己帶著安安往前逃。
又從士兵對著天空開槍、跟警察對峙的那一刻起,她就徹底明白,這場災難遠比她想的更可怕。
不然,那些向來守規矩、連說話都客氣的士兵,絕不會在火車站這種公共場合公然動槍。
眼淚順著防毒麵具的縫隙往下流,林曉卻不敢哭出聲。
再後來,港岸城市就淪陷了,南方大半地區也跟著沒了消息。
她抱著安安擠了三天三夜的車,才輾轉逃到離前線近的馬山市老城區,租下了這間月租八百軍券的小房子。
丈夫每月有1500軍券的津貼,每個月15號準點打在她的卡上,餓是餓不死,可想買點好的、讓日子鬆快些,卻連想都不敢想。
這世道的物價早跟和平時期擰了個兒。
越是大後方、離前線越遠的城市,日子越貴。
以前南方港岸城市是塊寶地,經濟好,房價、消費本就比別處高,可現在倒好。
那些遠在幾百公裏外的後方大城,一斤青菜能賣到50軍券,安安喝的袋裝奶粉,比馬山市貴出整整一半,租個跟現在差不多的小單間,更是要一千二軍券,她那點津貼剛夠交房租,哪還有錢養孩子。
反倒是馬山市這種挨著前線的老城區,物價還實在些,八百軍券能租到間遮風的房子,剩下的錢買奶粉、吃粗糧,日子再難,也能攥著手裏的錢往下熬。
剛才直播裏出現士兵們站在雪地裏的畫麵,林曉的手指無意識地抓緊了安安的棉襖領口。
安安被攥得不舒服,小嘴一癟就哭了起來,她才猛地回過神,趕緊鬆開手,輕輕拍著安安的背,聲音卻有點發顫:“乖,不哭啊,媽媽再看看……爸爸是不是在裏麵呢?”說著,她的目光又黏回屏幕。
士兵們的軍裝滿是破洞,袖口磨得露出了裏麵的棉絮,跟丈夫走時帶的軍裝一模一樣。
她心裏揪得慌,不知道丈夫現在有沒有厚衣服穿,雪地裏站久了,他的老寒腿會不會犯。
等鏡頭掃過臨時搭的長桌,林曉的眼睛突然亮了,趕緊把手機往眼前湊了湊,連安安的小手拍到臉上都沒躲:“是不是要說話了?你爸的聲音我一準能聽出來……”
可傳來的隻有大學生代表怯生生的提問,還有士兵們整齊得像排練過的回答,沒半分她熟悉的、帶著點山東口音的聲音。
林曉剛亮起來的眼神又暗了下去,她低頭在安安的額頭上親了親,聲音輕得像在哄自己:“再等等,爸爸肯定會出現的,他答應過要看著安安長牙的……”
沒人敢錯過這場直播,不是為了看熱鬧,是因為前線的消息太碎了。
新聞裏隻敢提一句“部隊有傷亡”,具體到哪個部隊打了仗、誰傷了胳膊、誰沒從陣地上下來,全都沒個準信。
這類文件得由前線各支部隊先登記傷亡人員信息,連同身份標識一起送到師部軍務科,再由專人核對士兵檔案、聯係醫療隊確認情況,連失蹤和陣亡的界定都要反複核查。
傷殘報告更嚴謹,得等野戰醫院出具正式診斷書,標注傷殘等級,再匯總到軍區後勤保障部,之後才會按流程往下傳遞。
現在這些流程才走了一半,連軍務科的幹事都在加班核對名單,自然不可能送到家屬手裏。
而就因為這份沒著落的消息,家屬們的日子過得像踩在薄冰上。
每天早上開門取報紙,手碰到信箱都會先顫一下,生怕裏麵躺著印著“軍郵”字樣的陣亡通知書。
可真等信箱空著,心裏又會空落落的,他們又何嚐不盼著,某天能有人敲響家門,哪怕是穿著軍裝的人來通知“人還活著,隻是傷了”,也好過現在這樣懸著。
除了這些家屬,更多普通民眾也守著這場直播。
有人搬著小板凳坐在便利店的電視前,有人在單位偷偷用電腦開著小窗,他們想知道,那些在前線拚殺的士兵,領導去慰問,是不是說明物資能跟上了?
士兵們看著精神,是不是前線的仗打得順了?
這場讓大家提心吊膽的仗,到底什麽時候才能打贏,讓孩子們早點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