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軍民和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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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叔叔們,我們可以進來嗎?”
帳篷外傳來道清脆的女聲,尾音還帶著點沒藏好的怯意,像是怕驚擾了裏麵的人。
張涵剛把沾著泥點的作訓服袖口往下扯了扯,聽見聲音立刻直起身:“請進!”
話音剛落,旁邊幾個剛靠在床邊歇腳的戰士也“唰”地站直,手不自覺貼在褲縫上,脊梁骨卻挺得筆直。
盡管儀容儀表較為邋遢,但軍容還有軍人的風氣不容懈怠。
門簾被輕輕掀開,先走進來個紮丸子頭的女生,手裏捧著一束塑料花,後麵跟著戴鴨舌帽的男生,胳膊夾著一本筆記本,另外兩個女生一個背帆布包、一個抱著一盒慰問品,跟在後麵有點拘謹地往裏挪。
“叔叔們好,我們是旁邊大學城的學生,”紮丸子頭的女生先開口:“今天特意請來慰問一下,在前線血戰的英雄們,了解一下英雄們的生活情況,還有有什麽需求?”
戴鴨舌帽的男生趕緊接話,還下意識挺了挺胸:“對,我們這次是代表後方千千萬萬民眾來的,有需求盡管說,別客氣!
“沒什麽需要的,國家還有政府都很體諒我們,生活物資方麵極為充足!”
張涵敬了個禮,違心並麵帶微笑的說道。
誰傻啊?真把“被子薄、待遇不公”說出來,指不定憲兵什麽時候就來,說他們“精神受創、散播負麵情緒”,轉頭就把他們支去別的帳篷,換批“狀態好”的應付。
花花轎子眾人抬的道理,在這兒比什麽都管用。
果然,張涵的話剛落,其他戰士立刻跟著附和,臉上都掛著笑:“對的對的!國家有物資都是先緊著我們來,哪能缺東西?倒是你們這些學生,在學校好好讀書,也辛苦得很!”
“那就好!”紮丸子頭的女生抬手攏了攏羽絨服領口,指尖蹭到毛茸茸的領邊,目光落在張涵臉上時,忽然頓住了,像是在使勁回憶。
她在學校當學生會幹部,平時總盯著中央日報、省報的前線版看,戰士們的照片、事跡都記了些。
這會兒看著張涵的眉眼,越看越覺得眼熟,可又不敢篤定,隻好往旁邊挪了半步,聲音放輕了些,帶著點試探:“這位上士叔叔,我瞅著您……是不是上過報紙的前線采訪啊?我之前看報道,好像見過跟您長得像的人。”
說這話時,她還悄悄抬眼,飛快掃了眼張涵的肩章,又趕緊低下頭,指尖輕輕絞著羽絨服的拉鏈繩。
怕自己認錯了人,也怕問得太唐突,讓對方不舒服。
此話一出,帳篷裏的士兵們下意識收了臉上的笑,眼神裏藏著點複雜。
三個女學生和戴鴨舌帽的男生則齊刷刷把目光聚到張涵臉上。
劉承宇向來心直口快,沒瞧出張涵臉上的窘迫,也沒考慮太多,反而添油加醋的誇張形容道:“這位上士可是大英雄!上過中央日報的!跟感染者在前線血戰了一個多星期才撤下來,殺的感染者沒有十個也有七八個!”
他這性子,是徹頭徹尾的軍人樣,要論怎麽跟感染者周旋、怎麽分析戰局利弊,他都能說得頭頭是道。
可一沾“政治”倆字,就跟沒開竅似的,什麽“話不能說太滿”“得留餘地”的規矩,他全沒放在心上,滿腦子隻有“英雄的功績就得讓人知道”的直念頭,半點沒察覺自己這話,正把張涵往難辦的境地裏推。
“哇哦,好厲害!”背帆布包的女生眼睛一下亮了,下意識往張涵跟前湊了湊。
張涵心裏咯噔一下,徹底騎虎難下了。他看得清清楚楚,三個女學生臉上都浮起崇拜,眼裏亮閃閃的,像落了星星。
可下一秒要問的話,他閉著眼都能猜到。
果然,沒等他想明白怎麽圓,抱慰問品的女生就眨巴著大眼睛湊過來,好奇的詢問道:“那上士叔叔,您這麽厲害,又是上過報紙的英雄,為什麽沒去接受市領導的慰問呀?我們來之前聽老師說,這次慰問會專門請立過功的戰士代表呢。”
二十出頭的姑娘,心裏本就揣著對英雄的憧憬。
白馬王子是童話裏的虛影,街角咖啡店偶遇的心動是轉瞬即逝的風,可眼前的張涵不一樣,他是國家報道裏印著的名字,是真刀真槍在前線殺過感染者的人,就這麽實實在在站在帳篷裏。
沾著泥的軍裝沒掩住挺拔,鬢角那點沒擦的灰,反倒讓眉眼間的英氣更顯硬朗。
女學生們的眼神總往他身上飄,連說話都溫柔得像兔子。
可這股子熱乎勁,到了三十歲往後的女人身上,就涼得徹底了。
旁人背地裏叫她們“老斑鳩”,話是糙了點,卻也戳中了幾分現實。
這個年紀的女人,早把“英雄夢”折了疊,塞進了衣櫃最底層。
成了家的,日子是圍著灶台轉的,早上要算著菜場的菜價,晚上要盯孩子的作業,老公的工資條比什麽英雄報道都重要。
若是遇著個不靠譜的,還得自己掌著錢袋子,把“柴米油鹽”四個字刻在心裏,哪還有閑心去看誰身上有“英雄氣”?
沒成家的,也早被人情世故磨平了棱角。
年輕時或許也為報道裏的戰士紅過眼,可見多了為了彩禮爭執的情侶、為了房貸愁眉苦臉的朋友,再看男人,第一眼看的不是顏值,而是他有沒有穩定工作,能不能在市區付個首付,年終獎夠不夠抵半年生活費。
張涵心裏掠過這念頭,臉上的笑卻有點掛不住,這個簡單的問題,竟把他問住了?
怎麽回答?說自己不想去?
這話假得離譜,傳出去反倒像故意擺架子。
說收容站的領導沒通知?
那不等於明著說“上麵不重視英雄”,回頭憲兵要是聽見,準得找上門來,扣個“散播負麵情緒”的帽子,到時候麻煩就不是一句話能解的了。
正犯難時,紮丸子頭的女生上前遞來那束塑料花,張涵順勢接過,指尖剛碰到包裝紙,心裏忽然有了主意。
他沒急著開口,隻騰出一隻手,輕輕扯了扯作訓服的領口,往兩邊拉開一點,露出胸口的傷。
“在前線跟感染者拚的時候受了傷,”張涵語氣說得輕描淡寫,像是在說件無關緊要的事,“領導考慮到我傷口還沒好透,怕來回折騰影響恢複,就沒安排我去。讓我在帳篷裏好好養傷,別被外麵的事分了心。”
沒說自己不想去,也沒提領導沒通知,反倒把“沒去慰問”扭成了“領導關心下屬”既抬了領導的麵子,又給自己找了台階,連“沒去”的遺憾都變成了“被重視”的證明,稱得上是最穩妥的說法。
“原來是這樣啊!”抱慰問品的女生恍然大悟地拍了下手,眼裏的疑惑瞬間散了,反倒添了幾分心疼,“那叔叔您可得好好養傷,別碰著水!”
旁邊紮丸子頭的女生也跟著點頭,忽然想起什麽似的,趕緊從帆布包裏掏出手機,屏幕還亮著拍照界麵,眼裏滿是期待:“那……我們能跟您合個影嗎?回去跟同學說見過真英雄,他們肯定特別羨慕!”
張涵沒等她把手機舉起來,腳步往後退了幾步:“不行。軍營裏有規定,不能隨便拍照,萬一拍到帳篷布局、裝備這些,容易涉及軍事機密,對大家都不好。”
拒絕拍照的理由是真的,但也借著這規矩,避開了“合影可能帶來的麻煩”,畢竟他現在的處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女生舉著手機的手僵在半空,眼裏的光瞬間暗了點,小聲“哦”了一聲,慢慢把手機揣回包裏,有點失落。
戴鴨舌帽的男生見狀,趕緊打圓場:“沒事沒事,不能拍就不拍,能跟叔叔聊聊天、聽您說前線的事,就已經很有意義了!”
張涵看了眼女生耷拉下來的嘴角,心裏軟了點,指了指床沿上那束塑料花:“花很漂亮,謝謝你們。要是不介意,我給你們講講前線的事,不過得避開涉密的,就說點跟感染者拚殺時,沒那麽驚險的小細節。”
背帆布包的女生立刻湊到床邊,眼裏的失落散了大半:“好呀好呀!叔叔您說,我們聽著!”
紮丸子頭的女生也忘了剛才的遺憾,拉著抱慰問品的女生往旁邊挪了挪,騰出塊空地,連戴鴨舌帽的男生都趕緊把筆記本攤開,筆尖懸在紙上,等著記點什麽。
張涵往床邊坐了下來,站久了,胸口總是疼,慢慢開口:“上次在灘沙江,夜裏跟感染者對峙,零下好幾十度……”
沒提自己殺了多少感染者,沒說胸口的傷是怎麽來的,隻撿些戰友間遞暖水、護著彼此的小事說,連犧牲的場景都說得克製。
卻聽得女學生們眼睛直發亮,這正是她們在報紙上看到的“大無畏”,是實實在在的熱血,比任何故事都動人。
抱慰問品的女生聽得入神,手裏的盒子被她雙手捧著遞過來:“叔叔,這個給你們!裏麵就是些小糖果和餅幹,你們守夜的時候能墊墊肚子。”
她遞過去時,特意把盒子的包裝撕了個小口子,方便拿取;還趁著遞東西的勁兒,悄悄往張涵身邊挪了挪,幾乎快挨著他的胳膊。
張涵下意識往旁邊挪了挪,胳膊剛碰到床架,女生竟也跟著往這邊靠,直到他後背抵著床架退無可退,兩人這才僵住。
女生眼裏閃著崇拜的光,倒沒覺得尷尬,反倒抿著嘴笑了笑。
旁邊的劉承宇和其他戰士看得眼裏直冒酸意。
這待遇也太招人恨了!帳篷裏的目光跟聚光燈似的,全往張涵身上打,他們站在旁邊,活脫脫像沒人在意的裝飾品,連插句話的機會都沒有。
戴鴨舌帽的男生邊聽邊在筆記本上記,偶爾抬頭插句嘴:“叔叔,你們當時麵對那麽多感染者,真的不怕嗎?”
張涵笑著搖了搖頭:“怕啊,怎麽不怕?可身邊有戰友,知道背後有人護著,就敢往前衝了。”
聊了大概十五分鍾,外麵忽然刮起了風,帳篷布被吹得“呼呼”響,連燈都晃了晃。
紮丸子頭的女生掏出手機看了眼時間,有點不好意思地站起身:“叔叔,我們該回去了,再待下去該耽誤你們休息了。”她邊說邊幫著收拾東西,把散落的筆記本、糖果包裝紙疊好塞進帆布包,又把那束塑料花往張涵跟前推了推,“這個您留著,放帳篷裏,看著也能添點熱鬧。”
張涵送他們到帳篷門口,戰士們也跟著站直,目送幾個學生的身影漸漸走遠,直到消失在風裏。
劉承宇撓了撓頭,湊過來有點納悶地問:“剛才你還說怕麻煩,怎麽跟他們聊了這麽久?”
張涵望著學生們遠去的方向,手裏捏著那束塑料花,輕輕笑了笑:“既然上頭想要‘軍民和樂’的場麵,那我們底下就得配合著演好。”他頓了頓,把花放在帳篷門口的小桌上,花瓣被風吹得輕輕晃,“再說,多兩句熱乎話,總比冷著張臉讓人挑刺好。”
風還在吹,塑料花的豔色在灰撲撲的帳篷旁格外顯眼,倒真添了點活氣。
張涵回頭看了眼戰友們,沒人再提“慰問”“采訪”的事。
這種學生帶來的熱鬧,本就是短暫的插曲,過去了也就過去了。
畢竟,學生們眼裏的“英雄夢”是熱的,他們手裏的日子是冷的;學生們聊的是“熱血”,他們想的是“下頓吃什麽、夜裏被子夠不夠暖”,這中間的鴻溝,從來就不是幾句話能填平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