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職位含權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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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哥,現在就走?”
    趙承宇的聲音壓得很低,手指在帳篷的支撐繩上無意識地搓著,那根綠色的尼龍繩已經被磨得發白。
    張涵“嗯”了一聲,沒有抬頭,把那隻掉了漆的軍用水壺塞進背包側袋。
    帳篷裏彌漫著一股混合氣味、汗味、泥土,還有炊事班飄來的、已經涼透了的土豆湯味道。
    一盞昏黃的白熾燈掛在中央,光線被木材燃燒的濃煙熏得發暗,把每個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長,投在帆布上,像一張張扭曲的臉。
    “朋友之間,總有一別。有些時候,走是為了更好地活下去,也是為了以後能幫上更多的忙。又不是生離死別,搞得這麽傷感幹嘛?”
    張涵笑了笑,拍了拍趙承宇的肩膀。
    “真要是前線扛不住了,你小子要是退下來,盡管來找我。到時候,說不定我還真能幫上你點什麽。”
    “張上士!”
    一個聲音從帳篷的另一頭急切地傳來,打破了這短暫的溫情。
    說話的是個瘦小的二等兵,叫李槐,年齡隻有20出頭的模樣,他擠過幾個人,站到張涵麵前,眼睛裏閃著一種混合了渴望和焦慮的光。
    “你這個名額……能不能帶一個人一起去後方?”
    帳篷裏瞬間安靜了下來,隻剩下外麵偶爾呼嘯而過的風聲。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張涵身上,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壓抑的期待。
    這看似隻是一個普通的調動,但其背後的分量,在場的每個人都心知肚明。
    去了後方,就意味著脫離了這片隨時可能吞噬生命的焦土。
    意味著能睡上一個安穩覺,不用擔心下一秒炮彈會落在自己的頭頂。
    更重要的是,在後方能接觸到資源,能掌握一點點微不足道、卻足以在這個特殊時期改變命運的權力。
    沒有人不想去。
    張涵看著李槐,沉默了幾秒,目光在帳篷裏掃過,看到了一張張熟悉或半熟悉的臉。
    有老兵,也有像李槐一樣的新兵蛋子。每個人的眼神都在訴說著同一件事。
    張涵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搖了搖頭。
    “不行。這個名額,不是我的,是組織的。我不能因為私人感情,就壞了規矩。”
    李槐的肩膀明顯垮了下去,眼神也黯淡了幾分。
    帳篷裏響起幾聲低低的歎息,隨即又恢複了沉默。
    張涵把背包背到肩上,最後看了一眼這個他待了不到兩天的地方。
    帳篷很小,夜晚很冷,但這裏的人跟他都是同一類人。
    沒有誰看不起誰,隻有在炮火下互相攙扶的理解,和對死亡的共同恐懼。
    可去了後方,水就渾了。
    有人會使絆子,有人會拿他的出身說事,甚至有人會因為他從泥裏爬出來而笑話他。
    “行了,都別送了。”張涵掀開門簾,風雪立刻灌了進來,“前線就交給你們了。守住陣地,等我回來。”
    外麵的天空像被墨汁浸透,暴風雪仍在肆虐。
    明明已經快十一點,天卻黑得跟深夜沒兩樣,隻有卡車車頭那兩盞昏黃的燈,在風雪裏晃著微弱的光。
    車鬥擋板已經放下,裏麵擠了三十多個人,有人裹著大衣靠在車壁上,有人低頭搓著手,還有兩個看著像幹部子弟的年輕人,正低聲聊著後方的招待所。
    這次調動,不止他一個,有家裏後台硬、打個招呼就能調離的,也有立了功、拿了嘉獎令的,因此得以遠離前線。
    “張哥!”
    趙承宇追了出來,抓著帳篷簾的手都在抖,“張哥,你說的我都懂!臭蟲那邊我會跟他解釋,他年紀太小……我也明白你為什麽不去跟他打招呼,你是怕他哭,對吧?”
    張涵的腳步驟然一頓,沒回頭,隻是抬起右手,手指蜷了蜷,又慢慢展開,輕輕擺了擺。
    像是在說“別送了”,又像是在示意趙承宇別再說了。
    “回去吧,外麵風大,照顧好臭蟲。”
    說完,他便頭也不回地朝著卡車走去。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他怎麽會不想跟臭蟲道別?
    那個才十七歲、總跟在他身後“張哥長張哥短”的小子。
    可他不能回頭,他要是回頭,看見臭蟲那雙紅著眼的樣子,肯定會忍不住抱他一下,到時候眼淚一流,帳篷裏的人、趙承宇,說不定都會跟著紅眼睛。
    在前線,眼淚是最沒用的東西,他得撐著,得讓他們覺得,去後方是件“該放心”的事。
    “什麽人!”
    卡車尾部的風雪裏,兩個憲兵正縮著脖子搓手哈氣,見有人影挪過來,立馬端起槍,大聲嗬斥道。
    “報告,上士張涵,奉命來報到。”
    張涵側身頂著風,另一隻手從彈掛內側摸調令。
    矮個憲兵上前一步,接過調令時還往手心裏哈了口熱氣,借著車頭昏黃的燈掃了兩行,突然抬眼瞅他,跟旁邊高個憲兵遞了個眼神:“喲,街道辦?你小子路子夠硬啊!”他指了指調令上的目的地,語氣裏帶著點咂摸,“其他人不是去衛生所就是武裝部,就你撈著個管民生的地兒。”
    張涵神色不變,聲音平淡:“都是上麵安排,我就是照辦。”
    這調令怎麽來的,他自己都一頭霧水。街道辦、武裝部、衛生所,戰時誰權力更大?他懶得費神。
    但這種“神秘感”正好,能讓這些憲兵覺得他“有來頭”,反而能省不少麻煩。
    車鬥裏,好位置早已被占滿。中間靠裏的地方擠得滿滿當當,熱氣和人味兒混在一起。隻有靠著外側的邊上,還零散地空著幾個風口上的位子。
    張涵也不挑,隨便找了個靠近車尾的地方坐下,背靠著冰冷的車廂板,能感覺到外麵寒風正往裏鑽。
    剛坐穩,旁邊一個穿呢子大衣的年輕人抬眼打量了他一番,目光在他沾著雪漬的破軍裝上停了兩秒,帶著點不自覺的優越感開口問道:
    “哥們,分到哪個單位的?”
    “街道辦。”
    “喲,這單位好啊,你家裏有人在市政府裏麵上班。”
    “不知道,不清楚。”
    年輕人似乎對這個回答並不意外,反而笑得更熱情了些,往張涵這邊挪了挪,壓低聲音道:“街道辦可不一般啊,管的都是吃喝拉撒的大事。兄弟,你這是去哪個片區?說不定咱們以後還能互相照應照應。”
    張涵垂著眼,背包放在胸前擋著風。
    旁邊另一個戴棉帽的男人見狀,也湊了過來,笑容裏帶著幾分試探:“兄弟,聽你口音不像本地人啊?家裏是做什麽的?”
    “務農。”張涵回答得幹脆利落。
    “務農?”棉帽男人眼睛一亮,像是抓住了什麽線索,“那可真是不簡單啊!這年頭能從農村出來,還進了街道辦,背後沒人可不行。兄弟,你可得多指點指點我們這些沒背景的。”
    張涵隻是搖頭:“我就是個普通人,不懂什麽門道。”
    這時,對麵一個戴眼鏡的斯文青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慢條斯理地說道:“街道辦雖然權力不小,但戰時還是武裝部最吃香啊。畢竟槍杆子裏麵出政權嘛。兄弟,你沒考慮過去武裝部發展?”
    張涵抬眼看了他一眼,平靜地說:“哪裏需要我,我就去哪裏。”
    “說得好!”呢子大衣青年立刻接話,“這覺悟!兄弟,我叫劉斌,在衛生局工作。以後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盡管開口!”
    他一邊說著,一邊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寫了電話號碼的紙條遞過來。
    張涵順手往褲兜裏一揣:“謝謝,我叫張涵。”
    劉斌臉上的笑容愈發熱烈:“張兄弟謙虛了。對了,你認識王科長嗎?他可是街道辦的實權人物。”
    張涵搖頭:“不認識。”
    “那李主任呢?”
    “也不認識。”
    劉斌見問不出什麽,稍稍有些失望,但還是不甘心地問道:“那你知道街道辦最近有什麽大動作嗎?比如物資分配、人員調動之類的?”
    張涵終於抬眼看了他一眼,目光平靜無波:“我還沒正式報到,不清楚。”
    劉斌這才意識到碰到了硬茬,訕訕地笑了笑,退回了自己的位置。
    旁邊的幾個人見狀,也識趣地不再追問。
    張涵將目光投向車外,雪花正無聲地飄落,他沒文化,大字不識幾個。
    可社會上摸爬滾打十幾年,誰是真心熱絡、誰是揣著心思套話,他一眼就能瞅出來。
    這些人圍著他問東問西時,眼神裏的那點算計,比田埂上的草還顯眼。
    在這個動蕩的年代,人命像飄在雪地裏的紙,風一吹就破。
    每個人都在慌慌張張找靠山,就像災年裏找棵能遮雨的大樹。
    有人想探探底,看看誰有後台,好提前巴結。
    因為在這亂世,後台就等於護身符。
    提前站隊,不僅能在分配物資、劃分任務時占到便宜,更關鍵的是,一旦有風吹草動,有人能替你說話,能保你平安。
    有人則在暗暗評估職位的“含金量”。
    權力大、資源多的部門,就像戰時的糧倉,誰都想擠進去分一杯羹,他們會刻意拉近關係,建立人脈,為的是將來能有門路、有照應。
    而要是像有些部門,手裏沒權、庫裏沒貨,純屬混日子的清水衙門,誰還願意多搭話,對他們來說就是浪費時間。
    車廂另一頭,穿呢子大衣的青年趁張涵沒回頭,悄悄往劉斌身邊湊了湊,手攏在嘴邊壓著聲音問:“劉兄,你跟他搭過話,你說這姓張的,家裏真有後台?”他眼神裏帶著點急切,剛才張涵油鹽不進的樣子,反倒讓他更覺得這人不簡單。
    劉斌正盯著自己鞋尖上的雪漬發愣,聞言皺了皺眉,語氣裏透著敷衍:“八成有,這種不聲不響的才藏得深。”
    衛生局這差事昨天才定下來,家裏的電話倒先追了過來,電話裏爸媽把這單位的利害掰扯得明明白白,聽得他心裏直發沉。
    說是歸市政府直屬,可真正的壓力源頭在中央。
    中央至今對“嗜血病毒”的傳播性沒鬆過心,天天往下壓排查指標,要求“一戶不落、一人不漏”。
    他們這些基層辦事的,就得天天揣著印著中央防疫令的文件,帶著兩個臨時工往城郊的高危區跑。
    老樓的樓道裏滿是消毒水混著黴味的怪味,拍門時住戶要麽隔門喊“沒發燒”,要麽開門時手裏攥著酒精噴壺,眼神裏全是防備。
    可中央的令在那兒擺著,誰敢打半點折扣?
    碰上個體溫超標的,不管是凍得直流鼻涕的感冒,還是真沾了病毒的可疑病例,都得他親手架上隔離車。
    更別提另一邊的傷殘士兵建檔了,中央要的是“精準統計、一月一報”,桌上的病曆本堆得比磚高,每天對著“彈片傷評級”“凍傷麵積核算”的字眼,眼睛都快看花了。
    偏生這還不是最主要的,最怕遇到士兵家屬來鬧,攥著中央發的補助標準罵“你們是不是私吞了”,他勸也不是、躲也不是,最後還得替科室背鍋,被領導訓“連家屬都安撫不好”。
    別的部門能靠著中央下撥的配額分糧食、煤炭,運氣好還能撈著點白米和午餐肉。
    可他們衛生局,頂多領幾瓶快過期的消毒水、薄得像紙的口罩,連塊正經胰子都摸不著。
    為了把他從前線調進這“看似安穩”的衛生局,家裏把首都那套傳了兩代的老房子都賤賣了,又找親戚借了一圈,湊夠10萬軍券才打通關係。
    原以為能躲開槍林彈雨,還能給家裏寄點錢,沒想到進了這麽個“受氣又沒油水”的清水衙門,別說顧家,他自己都快靠著鹹菜就饅頭過日子了,哪還有心思琢磨那個姓張的有沒有後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