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勳業安置條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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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輛已經行駛了近一個小時,沿途遭遇的檢查不下十次了。
    好在車頭上掛著的軍隊牌照管用,每次一停,士兵上來用手電筒掃一圈,象征性地問兩句“人員齊不齊”,再看一眼駕駛室的通行令,便揮手放行。
    誰都知道這是例行公事。
    前線潰退下來的逃兵還沒收攏完,有幾個混在流民裏往市區鑽,不設卡說不過去,但真要較真查,凍得手都伸不直的天,沒人願費那勁。
    車廂裏早沒了之前的搭話聲,安靜得隻剩車輪碾冰的“咯吱”響,正好襯得人犯困。
    張涵靠在車廂板上,眼皮越來越沉,年輕人身板再結實,連著三天熬通宵,就昨晚在帳篷裏蜷著睡了七個鍾頭,早扛不住了。
    其他人也沒了聊天的興致,該問的“你去哪單位,家裏有人沒”早問完了,剩下的路得自己琢磨,是去了武裝部先找哪個幹事,還是到衛生所該給領導帶點什麽,沒人再浪費力氣扯閑天。
    唯獨有個穿少尉軍服的高個子還沒歇著。
    他是頭一個跳上車的,腳剛落地就撣了撣褲腳,其實褲腳上就沾了點雪星子,卻特意把褲腿往上提了提,露出裏麵的羊毛襯裏。
    肩章上的星徽擦得能映出人影,皮靴底沒沾多少泥,一看就是沒在前線蹲過戰壕、沒踩過爛泥地的。
    一上車就往車廂中間擠,胳膊肘不經意地頂開旁邊一個抱背包的列兵,占了最擋風的角落。
    那兒背靠著車廂板,風鑽不進來。
    腿伸得老長,皮靴跟時不時往車廂板上磕,“噠、噠”兩聲,像是怕人忘了他在這兒。
    嘴也沒停,嗓門壓得低,卻偏偏能讓前後排都聽見:“我爸在市政府綜合處,上次調令下來,李處長親自給我打的電話,電話裏還問我,想不想去公安局,說那邊缺個‘懂行’的。”
    眼尾飛快掃過旁邊的人,見有個列兵抬頭看他,又往前湊了湊,聲音裏帶了點得意:“我媽更不用提,戰時物資站的副站長,你們往後缺雙膠鞋、少塊肥皂的,跟我說一聲,我讓她那邊打個招呼,多大點事兒。”
    有人湊過去搭話,語氣裏帶著點奉承:“長官您這可真順!公安局那地方,管治安又管市區的調配,是真要害處,咱們想沾個邊都沒門兒,您倒直接進去了!”
    少尉立馬擺擺手,嘴角卻翹得快咧到耳根,還故意皺著眉裝無奈:“嗨,什麽要害不要害的,主要是組織需要。我本來還想留前線呢,跟我們連長一起守陣地,結果我爸非說市區這邊更缺人,沒辦法,家裏總替我操心,怕我在前線凍著。”
    說著就往軍褲口袋裏摸煙,掏的時候特意把口袋扯得寬了點,露出裏麵軟乎乎的絨布襯裏,摸出包沒拆封的“華子”。
    捏著煙盒轉了半圈,讓金色的包裝紙對著光晃了晃,才慢悠悠抽出一根,沒點,夾在指尖轉了兩圈,煙嘴對著自己又對著旁邊的人“亮”了遍,才慢吞吞塞回口袋。
    全程動作慢得像演給人看,就怕誰沒看清他手裏的煙。
    旁邊有個老兵低頭撇了撇嘴,沒吭聲,又把臉轉向車外。
    張涵迷迷糊糊聽著,眼都沒睜,反而像在聽催眠曲。
    公安局是真穩當:槍杆子、執法權、市區調配,樣樣在手;不用像前線那樣拿胸口去堵槍眼,還能把“戰時”兩個字寫成升職通知。
    少尉嘴裏的“懂行”,最低也是副科,下到派出所便是一條小產業鏈。
    民警、輔警、協管、保潔、看車棚,全歸你一條線。
    十幾二十號人,早上一句“同誌們辛苦了”,齊刷刷就得回“為領導服務”。
    高個子少尉越說越上頭,壓根刹不住。
    “市局擴編,戰時編製直接翻倍!副科以上人人配槍,輔警訓三天就發棍彈合一的防爆槍。子彈不多?夠用!市區裏誰敢抬頭?碰見刺頭,先鳴槍後補報告,條文、口供、筆錄,通通後補!一句話:打完再去找法條,法條永遠原地等你。”
    “晚上值班表,你簽個字,別人就得通宵瞪眼;逢年過節,轄區公司排隊塞購物卡,你不要?人家直接扔車裏,‘啪’一聲關門,跑得人影都沒了。槍在手,章在兜,筆錄裏添半行,就能決定一個人在家過年還是去山溝過年,這就是權力!”
    張涵閉著眼,卻咧了咧嘴。
    再威風也是人家的戲,自己這邊連票都沒買。
    街道辦聯防隊隊長,說出去算個“長”,其實就是跑腿的。
    巡邏、登記,看似有點小權;真遇到事,沒槍沒文書,隻能幹等。
    沒遇上重大威脅,可疑人員你得盯著,等公安;物資你得打報告,等民政。
    市政法委在上,公安局在下,夾在縫隙裏,專門用來墊背。
    抓捕?沒槍。
    嘉獎?通稿裏連括號都不給你留。
    可一旦居民投訴“封路擋救護車”,頭一個拎出來背鍋的就是“屬地聯防隊措施不當”。
    權力?借的,不是自己的。
    像小時候借同桌的變形金剛,下課鈴一響,人家伸手要,你就得原樣還,掉塊漆還得挨一拳。
    “唉。”張涵翻個身,徹底醒了。
    腦海裏冒出一條短視頻高讚評論:“有人從娘胎裏就含著公章出生,你嘴裏隻有奶嘴。”
    以前他覺得搞笑,都什麽年代了,還信命?
    此刻少尉喋喋不休的話語,每一句都在替他回答。
    年代是新的,配方沒變,羊水依舊是分層溶液。
    含鋼印的那層,漂在頂端,出生就能反射紅頭文件的啞光;
    含玻璃碴的那層,沉在底下,第一口呼吸就劃得滿嘴血,吐出來別人也看不見。
    一張嘴,一個“哢噠”,頁腳落定。
    紅頭文件還是a4廢紙,產房打印機早就塞好紙。
    車輛的速度忽然慢了下來,張涵扒著車廂探出頭去看。
    遠處的高樓群亮著零星的燈,一排排玻璃幕牆映著陰暗的天,灰白交疊,竟讓他覺得刺眼。
    不是光太強,而是太久沒見過這樣“沒用”的亮。
    前線隻有火光、手電和信號彈,每一種亮都意味著危險;這裏的燈卻隻為了照明,照出樓下擠滿車輛的輔道,也照出他心底那點不自在。
    原來人聲的嘈雜可以不帶警報。
    卡車繼續向前,雪幕被車頭切開,景象陡然替換。
    入城口前沿街的商鋪卷簾門全放下,門麵被鑿出拳頭大的洞,黑漆漆的,一排三個,高低不齊,卻都對著公路。
    沙包牆沿著人行道壘成鋸齒形,高度隻到膝蓋,上麵壓著一層冰殼,機槍三腳架就支在冰殼裏,槍管套著防寒套,露短短一截,顏色比周圍的雪深。
    居民樓更靠裏,陽台被整塊鋼板焊死,隻剩窄橫縫當觀察口;鐵絲網從一樓窗台一直纏到五樓。
    樓體側麵的消防梯被拆下半截,斷口處露出新鮮的金屬毛刺,防止有人攀爬。
    廣播喇叭掛在臨時電杆上,電纜從杆頂拖到地麵,再沿沙包穿進掩體。
    喇叭聲蓋過風雪,機械地重複:“所有人員請出示證件,接受安全檢查……”
    路邊,兩名士兵牽著一條黑背軍犬。
    那犬披著厚實的墨綠色防寒衣,胸口和腹部加縫了雙層防風布,背脊上一條拉鏈封得嚴嚴實實,隻露出粗壯的脖子和豎立的耳朵。
    每隔幾秒就衝車輪方向吠一聲,士兵沒嗬斥,隻抖了抖牽引帶,軍犬立刻坐定。
    配備軍犬的部隊不會是新征召的架子師。
    張涵收回目光,重新坐回車廂,胸口裏有什麽東西翻上來。
    像劉姥姥初進大觀園,新鮮、興奮,又帶著怕碰壞瓷器的惴惴不安。
    “別亂看!坐好!”
    副駕駛的中尉趁車輛再次停穩,三步跳到車鬥後,手掌啪地拍在擋板上,“一會兒先去軍地轉運站,交檔案、統計情況,然後才分批送你們到單位。戰時流程,一切從簡,別指望有人給你辦歡迎會!”
    “明白!”
    回應稀稀拉拉,嗓門高低不齊,像一陣突然被風掐斷的爆竹。
    “軍地轉運站是個什麽鬼?”
    張涵用胳膊肘輕碰對座的劉斌,他小學沒畢業,腦子裏一堆問號,隻能先撿這個最不起眼的開刀。
    劉斌愣了半秒,這問題不是常識麽?
    可瞄了眼張涵的臉,不像是裝傻,才湊過去嘀咕:“咱檔案還在部隊,要吃地方飯,得先把它‘轉過去’。轉運站就是交接點:部隊把檔案封包送來,地方人社局現場拆封,一項項核對立功記錄、軍銜、傷病資料,確認無誤後,軍地兩邊同時蓋章,章子齊了,才算流程走完。”
    “就、就這麽簡單?不用再填一摞表、找人簽字?”張涵追問道,又摸了摸彈掛裏的調令,生怕弄丟。
    “簡單形式,十分鍾搞定,國家昨天早上新發的政策,前線立過功的、作戰異常英勇的由所屬部隊上報,統一優先安置。據說是為了進一步提高作戰意誌,減少逃兵的情況發生。”
    “明白了。”張涵總算搞懂,為啥自己這沒念過幾天書的人,也能撈著去後方的機會。
    政府這麽做,說穿了是一種變相的宣傳。
    前線每天燒掉的是活人,也是士氣。
    一個兵在戰壕裏熬了半個月,眼瞅著同鄉的士兵一批批補進來又一批批抬下去,心裏早把“勝利”兩個字磨成了灰。
    要是後方告訴他,熬得住、立戰功,就能拿到穩定的行政編製、按月軍券,等於給他懷裏塞了張“活路票”。
    人一旦看見自己還有後半截可活,子彈飛過來時,他才肯死死扒住槍機不鬆手。
    對上麵來說,這筆買賣更劃算,同時也省時省力。
    安置一個功臣,隻需在表格上蓋兩個章,卻能讓前麵幾百萬個兵聽見。
    “拚命就能回家”。
    政策一落地,逃兵不用抓就少了,先前扛著槍在陣後盯人的督戰隊,壓力卸了大半,不用再把槍口對著自己人。
    宣傳材料也省了,就連給傷兵的撫恤金,都能改成分期付款的活計,把“補償”變成“牽製”。
    想領撫恤金?行。
    那就得放棄國家安置的工作。
    可哪個家庭會做這種虧本買賣?
    雖然傷殘士兵分配的工作更多是事業編,或是國企裏看倉庫的,也是按月發糧、能遮風擋雨的正經營生,總比拿著一筆花完就沒的撫恤金,轉頭又得發愁下頓飯強。
    再差,至少餓不死。
    所以卡車吭哧吭哧往壁水市運,不是拉人,是拉樣板。
    把最敢打、最會打的一批人,先換成櫥窗裏的安穩生活,讓前麵的繼續打,讓後麵的繼續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