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拍須溜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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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車緩緩駛入軍地轉運站,一個由體育館倉促改造的臨時站點。
    門口,兩個穿迷彩大衣的哨兵把槍往懷裏攏了攏,沒查證件,直接揮手放行。
    巨大的穹頂下,暖氣早已停供,冷風吹動著懸掛的宣傳橫幅,發出“啪啪”的聲響。
    這裏原本是舉辦大型賽事的足球場,政府耗資四個多億打造,如今卻看不到運動員的身影,隻剩下寒風在空曠的看台間呼嘯。
    巨大的電子記分牌黑著屏,下方的ed廣告屏還定格在災難前的促銷畫麵。
    一個笑容燦爛的女孩舉著新款手機,背景是藍天和白雲。
    隔著一條馬路的家具城更是一片狼藉。
    玻璃門被砸得粉碎,門口堆著被遺棄的床墊和床頭櫃。
    展廳裏,標價19萬9888的真皮沙發被劃開了半尺長的口子,米白色的高檔海綿被掏得七零八落,露出底下光禿禿的木架。
    張涵在車廂裏整理了一下衣領,把帽簷壓低,在這種三教九流都有的轉運站,露太多情緒容易惹麻煩。
    可眉峰那點擰著的憂愁,怎麽壓都壓不住。
    災難的影響早已滲入骨血,絕非民生凋敝、軍備吃緊那麽簡單。
    而是像一張無形的巨網,將各行各業都纏裹其中,有人墜入深淵,也有人在絕境中尋得生機。
    家居行業幾乎銷聲匿跡,來自南方的林場斷了,木材運不過來。
    皮革廠停了工,連做沙發扶手的料都沒了。
    下遊更慘,要麽早早貼了封條,要麽在最初的混亂裏被搶搬一空,連櫃台都被拆走當柴燒。
    飯都吃不飽,誰還顧得上買沙發添家具?手裏攥著點錢糧才踏實,那些虛頭巴腦的“安逸”,早沒人稀罕了。
    還有他一路過來見到的新能源電車,更是成了實打實的笑話。
    零下三十度的天,滿電續航直接砍半,跑不了二十公裏就趴窩,更要命的是十有八九的充電站都斷了電,路邊扔著不少灰撲撲的車殼子,有的連輪胎、電池都被人拆走了,說是能賣錢換吃的。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能源和煤炭行業的“逆勢複蘇”。
    據說國營煤礦的工人如今不僅能按時領到口糧,還能分到額外的防寒大衣和暖手寶,誰能想到,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裏,昔日不起眼的“黑疙瘩”,反倒成了托底的活路。
    “下車排隊登記!前麵禁止通行!”
    一聲粗糲的喝令從車窗外傳來,卡車猛地刹住,兩個端著槍的士兵正站在車頭前。
    沒等車裏人反應過來,後車廂的門就被一把拉開,“動作快點!都下來!”
    張涵動作麻利的跳下去,順著士兵的手勢排隊往前走,目光不經意間掃過足球場。
    原本的草坪早被碾成了泥地,密密麻麻紮著上百頂墨綠色帳篷。
    空地上,有裹著破軍大衣的老百姓,有背著背包的零散士兵,還有幾個抱著孩子的女人,凍得瑟瑟發抖。
    “兄弟,辛苦辛苦!”
    旁邊傳來獻媚的聲音,張涵瞥了一眼,是高個子少尉,正從懷裏掏出那包華子,弓著背往旁邊衛兵手裏遞,“抽根煙暖暖身子,這鬼天氣凍得人骨頭疼。”
    衛兵斜著眼掃了下煙盒,沒接,下巴朝登記點抬了抬:“少來這套,先去排隊。”
    “哎哎!”少尉陪著笑,硬是把煙塞到衛兵口袋裏,“我就打聽兩句,這滿地的人都是安置的?看這帳篷,得有上千號吧?”
    衛兵終於接過煙,摸出打火機點上,吸了一口才說:“一半是撤下來的難民,還有些是來等親人的家屬,哭著喊著不肯走,隻能先安置在這兒,每天發兩頓熱食保活命。”
    “那這開銷可不小啊!”少尉咂了咂嘴,眼神裏透著點算計,“是市裏全擔著?還是……”
    “市政府出大頭,硬把我們部隊也拽進來分攤。”衛兵翻了個白眼,語氣不滿,“本來就是地方的活兒,現在倒好,我們的後勤物資都要勻出來,炊事班昨天還說米快不夠了。”
    少尉連忙點頭附和:“可不是嘛!我們從前線撤下來也沒帶多少東西,還得麻煩你們多照顧……”
    “別紮堆閑聊!都過來領號!”
    一個戴紅袖章的中年男人走過來,手裏攥著一把圓形塑料牌,臉拉得老長。
    張涵跟著人群上前領了塊,上麵用馬克筆寫著“209號”,墨跡還暈著點。
    轉過頭時,那少尉正湊在衛兵身邊,低聲說著什麽,手還在口袋裏摸,估計是想再掏點東西。
    隊伍順著側門往裏走,走廊牆壁上還貼著半張足球明星海報,邊角卷著灰。
    盡頭的球員休息室裏,原本的衣櫃全被拆了,換成拚起來的長條木桌,上麵擺著七八台舊電腦,鍵盤敲得劈裏啪啦響。
    穿深製服的女職員對著屏幕核信息,兩個穿文職軍裝的年輕人蹲在地上整理登記表,時不時對著麥克風喊:“187號!187號在哪兒?到你登記了!”
    “在這兒等著,念到號再進。”
    紅袖章丟下這句話,轉身就進了旁邊辦公室,關門的力道都透著不耐煩。
    張涵找了個靠牆的空位站定,把號碼牌揣進內兜。
    抬眼掃過休息室裏攢動的人影,再想想手中的序號,看來等著安置的絕不止他們一車人,沒有兩百也得有一百八。
    國家這次是下了真功夫統籌安置,可這陣仗背後,怕也跟前線城市不少公務員跑了有關。
    畢竟就算端著鐵飯碗,待在一線心裏也發慌,倒不如幹脆丟了差事,往後方找個安穩地方苟活。
    正想著,眼角瞥見那少尉剛捏著自己的號碼牌轉身,立馬又湊回了門口的衛兵身邊,臉上堆著的笑都快溢出來,那股子討好勁兒藏都藏不住。
    “狗眼看人低的東西!”旁邊有人壓低了嗓子罵,“在車上的時候有人借煙抽,他摳得連煙盒都不肯拆,現在倒好,直接給衛兵遞整包!”
    張涵聞言隻是輕蔑地勾了勾嘴角。
    這種人天生就會鑽營,身上永遠備著煙、小零食這類能搭話的小物件,見人先笑,嘴甜得像抹了蜜,三兩句就能把距離拉近。
    當然也跟家庭教育脫不開關係,打小就被家裏人耳提麵命,教著怎麽看眼色、怎麽送人情,知道什麽人該捧、什麽事該湊,把“關係”二字刻在了骨子裏。
    不像那些沒經過這種熏陶的孩子,待人實誠,卻不懂這些彎彎繞。
    別人幫了忙,隻會紅著臉把自己攢了很久的一點錢遞過去,手都在抖,覺得已是傾其所有,殊不知在這些“會來事”的人眼裏,這種實在反而顯得笨拙,連帶著那點心意都落了下乘。
    而這些從小被教著鑽營的,早就摸透了人情世故的規則,輕描淡寫遞根煙、說句順耳話,就能把關係處得比旁人熱絡,往後遇事求人,自然比那些老實人順暢得多。
    麥克風裏的喊號聲斷斷續續,沒過多久,又有一批人湧進休息室,隊伍瞬間往後拉長了半截,讓本就逼仄的空間更顯擁擠。
    張涵靠在牆上數著時間,直到“209號!張涵在不在?”的呼喊響起,他才直起身往裏走。
    登記區用臨時隔板隔出了三個工位,每張桌子上都堆著厚厚一遝登記表。
    女職員頭也沒抬,指尖在鍵盤上敲得飛快:“姓名、原單位、撤離地點,之前單位給沒給安置?”她說話時眼睛盯著屏幕,手裏的筆還在表格上劃著勾,“快說,後麵排著隊呢!”
    “張涵,安置工作了…街道辦聯防隊隊長。”
    張涵伸手拉開桌旁的折疊椅,沒敢坐,隻把椅子往旁邊挪了挪,雙手把疊得整齊的調令和士兵證遞過去,“這是我的調令和士兵證。”
    正想提自己是中央日報報道過的英雄,旁邊工位就傳來刻意放軟的聲音。
    那高個子少尉正弓著腰湊在文職軍官跟前,手裏捏著一小袋印著外文的巧克力:“幹事,您看,家父在市政府綜合處,我已經定了去公安局。這巧克力是災前托朋友從國外帶的,您拿回去給孩子解解饞。”
    文職軍官端起桌上的搪瓷缸喝了口熱水,瞥了眼巧克力,沒接也沒拒絕,拿起少尉的登記表掃了兩行,筆尖在“安置單位”那一欄點了點:“有明確去處就省事,現在多少人蹲在帳篷裏,連個分配消息都沒有。”
    少尉臉上的笑瞬間更濃,一屁股坐在折疊椅上,還特意把凳子往軍官跟前拉了拉:“您放心,咱都是懂規矩的,絕對不給您添亂。等我到了公安局上班,您要是有任何事,隨時叫我!”
    張涵心裏了然,剛說完自己的基本信息,就見少尉眉開眼笑地跟在文職軍官身後往外走,路過衛兵時還拋了個得意的眼神。
    “女士,我想問下,後續的工作安排,是不是得有提前對接好的單位才行?”
    張涵看向麵前仍在滑動鼠標的女職員,斟酌著開口。
    女職員沒立刻抬頭,目光仍落在屏幕上:“按流程,優先安排有明確接收單位的。要是沒提前聯係好,就等統一統籌分配,都是為後方保障服務,商務局、水務局這些部門,也都需要人手。”
    “好的,麻煩您了。”
    張涵嘴上答謝,心裏卻把話裏的隱晦聽得分明,所謂“優先安排有明確接收單位”,不過是給有關係、有門路的人留的口子,好部門早被這些人占了。
    大多數沒背景的,隻能等分配到看似“需要人手”,實則在戰時沒什麽實權的部門。
    戰爭時期,水務局管得了前線斷水的管道嗎?
    商務局能去淪陷的南方談業務、拉投資嗎?
    去了也不過是拿著固定的軍券混日子,命是保住了,可手裏沒半點實權。
    用大拇指想也知道,防線還會往後退,真到了新的後方,政府認不認現在這些“臨時職位”,都是未知數。
    “好了,你的檔案調出來了。”
    女職員終於停下手裏的動作,伸手在打印機上按了下,機器“哢嗒哢嗒”運轉片刻,一張帶著墨痕的檔案紙吐了出來。“拿著吧,後續分配消息會有人通知。”
    “謝謝,太感謝您了。”
    張涵連忙站起身,雙手接過檔案紙,小心翼翼折好揣進內兜,又衝女職員點了點頭,才轉身往休息室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