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新的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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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政之所興,在順民心;政之所廢,在逆民心。”
    出自《管子·牧民》
    揭示了政權向民眾妥協的本質動機。
    不是恩賜,而是自救。
    ……
    張涵揣著檔案紙走出休息室,剛拐過走廊,就被一陣嘈雜的爭吵聲攔住了路。
    登記點門口,早上那個罵少尉“狗眼看人低”的糙漢正攥著紅袖章的胳膊,臉漲得通紅:“憑啥別人能直接拿安置條?我也有明確接收單位!你憑啥讓我在這兒傻等?”
    紅袖章五十來歲的年紀,鬢角的白發沾著點灰塵,被攥著胳膊卻沒半點慌亂,他先是飛快掃了眼周圍看熱鬧的士兵。
    個個都盯著這邊,眼神裏帶著看戲的探究。
    心裏當即有了數,絕不能硬碰硬,這糙漢穿著軍裝,真鬧起來就是“軍地矛盾”,到時候追責下來,他這個“秩序維護”的,第一個得背鍋。
    他深吸口氣,把嗓門壓得平穩又耐心:“同誌,你先鬆開手,咱有話慢慢說。你看我這紅袖章,寫的是‘秩序維護’,真不管分配的事,裏麵文職組那幾個戴眼鏡的才管名額,你抓著我,就算把我胳膊攥青了也沒用啊。”
    說著輕輕掙了掙,見糙漢沒鬆,又補了句,“你說的那單位,今早十一點就派了人來對接,說名額早滿了。我要是有改名額的權力,還用在這兒吹冷風?早給你辦利索了。”
    “辦不了你戴這紅袖章裝什麽樣子!”糙漢不僅沒鬆,反而把士兵證“啪”地拍在自己掌心,舉過頭頂衝周圍喊:“大夥兒都來看看!中央說有明確單位的優先安置,到這兒就成了‘名額滿了’?剛才那少尉憑啥一路綠燈?我就得在這兒傻等?這規矩是給我們定的,還是給他們定的?”
    想要不被敷衍,就得把事情鬧大。
    自古以來都是這樣,輿論聲大了,連皇帝都得寫“罪己詔”,更別說這些管安置的小吏了。
    周圍的士兵漸漸圍攏過來,有人交頭接耳:“確實,剛才那軍官走得挺順”
    “別是真有貓膩吧”。
    維持秩序的四個衛兵背著槍站在旁邊,腳跟都沒動,這種事沒鬧到動手的地步,誰摻合誰傻,萬一兩邊都得罪了,往後在站點就別想舒坦。
    紅袖章看在眼裏,心裏不慌反定,轉向圍觀的人群,聲音提得稍高,透著股懇切:“各位戰友,我知道大家都是來求個安穩的,誰也不想等。但規矩是市裏統一訂的,我要是今天給這位同誌破了例,明天來十個八個都要‘特殊照顧’,這安置點還不亂了套?到時候大家都領不到條,更耽誤事,是不是這個理?”
    這話像盆冷水,澆得圍觀的議論聲頓時小了不少。
    相比較其他,更多人確實怕亂了規矩,最後自己更沒著落,悄悄往後退了退。
    糙漢張了張嘴,一時沒找到反駁的話,嗓門也弱了半截:“那……那剛才那少尉就沒破例?”
    “他還真沒有。”
    紅袖章笑了笑,說得滴水不漏,“那位同誌有單位提前發的報備函,從市裏蓋了章的,手續全得很,不是我給他開後門,你要是也有這函,我現在就帶你去文職組,不用等一分鍾。”
    糙漢攥著胳膊的手明顯鬆了勁,眼神也猶豫起來。
    紅袖章趁機輕輕掙開,還順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更熱絡了:“這樣,我帶你去找文職組的幹事,他是管補錄的。你跟他說說情況,我再幫你搭句話,都是來安置的,總不能讓你白等一場,對吧?”
    糙漢臉上的怒氣消了大半,撓了撓頭,嘟囔了句“早這樣不就完了”,跟著紅袖章往裏麵走。
    張涵麵無表情,沒多停留,剛才那番對話聽得明明白白。
    當兵的終究玩不過從政的。
    士兵信奉“直”,講原則、重對錯,卻往往栽在“剛而易折”上。
    就像南宋的嶽飛,率嶽家軍橫掃金兵,憑的是“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擄掠”的鐵律和戰場上的硬氣,可麵對秦檜在朝堂上布下的“莫須有”羅網,他空有一身忠勇,卻不懂官場的迂回斡旋,最終含冤而死。
    今天這糙漢也是如此,攥著“中央規定”的死理硬剛,以為嗓門大、道理足就能占優,卻沒料到對方根本不跟他辯“對不對”,隻跟他講“亂不亂”。
    從政的深諳“柔”,通人心、善權衡,練的是“四兩撥千斤”的功夫。
    紅袖章那套做法,活脫脫是漢初蕭何的路數。
    當年劉邦與項羽在前線死拚,蕭何留守關中,從不用蠻力強征糧草,而是靠安撫百姓、製定條理分明的賦役製度,既穩住了後方,又讓百姓心甘情願支持前線。
    張涵把檔案袋往臂彎裏緊了緊,朝著那四個背槍的衛兵走過去。
    剛才圍著看熱鬧的人散得差不多了,隻剩這幾人靠在牆角,正湊在一起低聲說笑兩句。
    “同誌,問個事。”
    最靠近他的衛兵聞聲抬起頭,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列兵軍銜的領章有點歪,頭盔戴在頭上明顯大了一圈,帽簷遮住了半邊眉毛。
    剛跟同伴說笑時揚起的嘴角還沒完全壓下去,他上下掃了張涵一眼。
    舊軍服,肩膀處還有塊洗不掉的汙漬,手裏攥著檔案袋,一看就是從前線剛退下來的泥腿子。
    年輕人眼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慢,語氣懶懶散散的:“你要去哪啊?”
    張涵低頭,看了看檔案袋上用圓珠筆寫的地址,又核對了一遍安置條上的鮮紅印章,確認沒看錯才抬頭:“我分到壁水市新城區紅光街街道辦。登記手續剛辦完,想問問接下來該往哪走?是在這兒等轉運車,還是得去別的地方登記發車信息?”
    那衛兵“哦”了一聲,用下巴指了指體育館另一側的出口:“往那邊走,穿過第二個回廊,有個‘城區轉運登記處’,門口掛著紅牌子。你去那兒找穿藍馬甲的幹事,報你的目的地,他們會給你登個記,按片區湊人,滿一車就發車。”
    旁邊另一個年紀稍長些的衛兵插了句嘴:“別去太晚,新城區那趟車下午就兩班,三點鍾一趟,五點一趟,再晚就得等明天了。”
    張涵連忙點頭,把兩人的話記牢:“好的,多謝二位同誌了,添麻煩了。”
    “沒事沒事。”年輕衛兵擺了擺手,轉過身又跟身旁的同伴聊了起來,“又是個沒門路的,分到新城區那種地方。靠近城郊不說,全是從南邊撤來的難民和潑皮無賴,真搞不懂那些人賴在這兒幹嘛,不能往後方再走走嗎?”
    年長些的衛兵眉目上挑,拍了拍他的肩膀打趣道:“你以為人家想賴著?要麽是等著找失聯的家人,盼著淪陷區能有個活口,要麽就是兜裏一分錢沒有,連去火車站的路費都湊不齊。再說了,政府雖說明天有大巴拉人,火車站也沒停,但暴雪天路難開,一天能疏散多少?這站裏還堆著近百萬難民呢,市政府頭都大了。”
    “那也不能一直堆著啊……”
    張涵沒再往下聽,腳步不自覺地加快了些,轉身朝著衛兵指的方向走去。
    體育館內部用藍色的臨時擋板隔成了好幾個區域,地上用白石灰畫的箭頭歪歪扭扭,有的地方被踩得模糊不清。
    沿途隨處可見跟他一樣拿著安置條的人,三五成群地湊在一起,舉著安置條互相打聽
    “你去哪個區”。
    “單位怎麽樣”。
    順著箭頭繞到第二個回廊盡頭,果然看到塊紅底白字的牌子。
    “城區轉運登記處”。
    牌子底下擺著兩張拚在一起的長條桌,四個穿藍馬甲的幹事圍著桌子忙乎,有的低頭登記信息,有的給人指方向,桌前已經排了十幾個人的隊伍。
    張涵剛站到隊尾,就聽見前麵一個穿灰色夾克的男人急聲問:“同誌,我去綠楊區街道辦,單位催著今天必須報到,晚了工作就沒了,能不能通融下,安排我坐最近的一趟車?”
    登記的幹事是個四十來歲的女人,頭發紮成利落的馬尾,指了指桌旁的公告板:“自己看上麵的時刻表,綠楊區下午四點才有車,按片區登記,沒優先一說。要是給你開了頭,後麵人都拿‘急事’當由頭,這隊伍還怎麽排?”
    男人張了張嘴,想說自己的工作實在耽誤不得,可看了看周圍人投來的目光。
    有理解,也有不耐煩。
    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歎了口氣,默默退到公告板前反複看著時刻表。
    張涵跟著往前挪了兩步,目光掃到公告板旁掛著的圓形時鍾,指針正指在1421的位置。
    距離三點去新城區的車,還有近四十分鍾,時間趕得上。
    “唉,好歹流程走完了,新城區再差,也好過那些還沒安置工作的吧?”
    張涵在心裏給自己寬心,耳邊飄著前麵人零星的交談聲。
    等他簽完名,公告板上的時鍾剛過1445,他按幹事指的方向走到3號候車棚,找了個靠門的位置坐下,把檔案袋抱在懷裏,目光總不自覺往棚外的通道瞟。
    1455,一個穿藍馬甲的幹事掀開棚簾探進頭:“去新城區的都準備下!車快到了,登完記的先到棚外排個隊!”
    張涵立刻站起身,跟著人群走到棚外的隊伍末尾。
    沒等兩分鍾就輪到他,幹事掃了眼他的安置條,在登記表上飛快劃了個勾:“拿著條出門右拐,找穿黃馬甲的領登車牌,車就在回廊口停著,別走錯方向。”
    “好的,謝謝。”
    張涵彎腰雙手接過印著“新城區308”的塑料牌,快步拐出登記區。
    回廊口果然停著兩輛城市公交,車身幹淨,車窗透亮,就窗沿積了層薄雪,司機正坐在駕駛座上調試後視鏡。
    穿黃馬甲的調度員舉著名單來回走,不時點個數。
    旁邊已經站了二十來個人,都攥著類似的塑料牌。
    而不遠處去市中心的大巴旁,除了早上那個少尉,就隻剩兩三個人。
    級別和待遇的差距,在這兒一眼就能看出來。
    調度員走過來,接過張涵的牌子對了對名單,在“張涵”後麵打了個勾:“就差倆了,再等一小會兒,人齊了馬上發車。”
    話音剛落,兩個拎著雙肩包的男人快步走過來,順手拍掉肩上的雪:“不好意思來晚了,剛才去文職組補了份證明,耽誤了兩分鍾。”
    調度員掃了眼他們的牌子,揮了揮手:“齊了齊了!都按順序上,前後門都行,找好位置坐穩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