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財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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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
語出《晉書·劉毅傳》唐·房玄齡等撰)
魏晉時期施行“九品中正製”選官製度:門第高者世代居高官上品),寒門子弟則永沉下僚下品)。
把“出生即定尊卑”的殘酷現實一語道破,遂成千古警策。
……
大巴車跑得不慢,在積雪的路麵上穩穩前行。
車裏還是那老式的藍色塑料座椅,大概是天太冷,每個椅麵上都鋪了塊薄薄的絨墊,頭頂的暖氣開足了功率,吹得車廂裏暖融融的。
先前為了節省成本、響應號召,城裏的公交幾乎全改成了電動的,車身上“綠色出行”的字樣還隱約可見。
可如今全都換了回來,又成了燃油車。
不是折騰,是現實所迫。
眼下燃油管控得嚴,除了政府公務車能按配額加油,普通民眾必須憑限量的加油券才能加到油,沒券的話,再好的車也得停在路邊當擺設。
張涵靠窗坐著,饒有興致的望著窗外。
沿途一片蕭條,雪沒腳踝,路邊歪歪扭扭倒著幾輛共享自行車,車座和車把早被人卸走,隻剩個鐵架子半埋在雪裏。
商鋪大多卷著卷簾門,門楣上的招牌積了層厚雪,隻有零星兩家小飯店開著門,玻璃上蒙著厚厚的哈氣,隱約能看見裏麵圍坐的人影。
鄰座是個穿軍裝的中士,右肩空蕩蕩的,袖口整整齊齊挽到肘部。
左手纏著厚厚的白色繃帶,連手腕都裹得嚴實,隻露出三根手指,始終低著頭,視線釘在自己膝蓋上,表情肅穆得像在守什麽規矩,從上車到現在沒出過一聲。
“您這是……從前線撤下來的?”
張涵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聲問了句。
中士抬起頭,眼神裏帶著點剛從怔忡中回神的恍惚:“嗯,守陣地時炸的,手掌沒保住。”他動了動左手的手指,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別人的事,“本來想接著守,指導員非讓我下來安置,說後方也需要人。”
張涵瞬間沒了話。
下意識摸了摸自己完好的胳膊,想起先前被人稱作“英雄”時的自得,不由得自慚形穢。
跟眼前這位斷了手還想著守陣地的中士比,實在算不得什麽。
真正的分量,從不是別人喊的口號,是這繃帶底下藏著的、沒說出口的虧欠與堅守。
“你分到新城區哪兒?”中士主動開了口,打破了沉默。
“紅光街街道辦,說是負責社區聯防。”張涵答道。
“巧了,我也去紅光街,分配到區應急防控辦。”中士嘴角牽起一點淺淡的笑意,“到了那邊,有事可以找我,我姓楊。”
張涵剛要應聲,突然感覺車身微微一震,速度慢了下來。
前麵有人探頭往前看:“怎麽了?前麵堵了?”
司機踩了刹車,回頭喊了句:“別慌,是關卡檢查!都坐穩了,把安置條準備好!”
張涵和中士對視一眼,都從懷裏掏出了安置條。
車窗外,兩個穿迷彩服的士兵正站在路中間的關卡旁,手裏拿著登記表,對每輛車逐一檢查。
等大巴停穩,其中一個士兵拉開了大巴車門:“麻煩大家把安置條準備好,逐個核對!”他沿著過道慢慢走,目光在每個人的臉和安置條上反複確認,偶爾還會隨口問一句“分到哪個片區”,確認信息對得上才往下走。
輪到張涵時,士兵掃了眼他的安置條,又看了看他的臉,在登記表上打了個勾:“沒問題。”
走到中士身邊,看到他空蕩蕩的右肩和纏滿繃帶的左手,士兵的動作頓了頓,語氣放緩了些:“楊班長?上周登記的傷殘安置人員,對吧?”
中士點頭應了聲,士兵沒再多問,徑直走到車頭跟司機說了句“人齊了,信息都對得上”。
司機應了聲,重新發動汽車。大巴駛過關卡時,張涵瞥了眼窗外。
關卡旁堆著半人高的沙袋,角落裏停著輛軍用吉普,另一個士兵正往手裏哈著熱氣。
“這關卡是上周設的,怕有逃兵和流民混進來。”中士輕聲解釋道,“新城區靠近城郊,魚龍混雜,不得不防。”
“那治安條件豈不是挺差?”張涵皺了皺眉,隨口問道。
中士輕輕“哼”了一聲,手指點了點自己的斷臂處:“差是差,卻亂不了分寸。上麵這招叫‘以重典治亂象’,派巡邏隊定點盯著是其一,把‘200軍卷即斃’的規矩擺出來才是其二,明著是罰小偷小摸,實則是防著有人趁亂聚眾生事。前幾天我去給妻兒找住處,見著那搶糧的被當場斃了示眾,那不是亂殺,是做給所有心懷鬼胎的人看的,現在沒人敢拿自己的命賭。”
“可這終究是治標不治本,靠強壓隻能壓下明麵的亂子,解決不了根上的難處。”張涵悲歎一聲,無奈道。
中士也跟著歎了口氣,把左手收回來,掌心朝下按在膝蓋上:“能把明麵的穩住就不錯了。這地界,多少女人沒了男人,帶著娃活不下去,隻能走歪路。上次我去物資點買玉米粉,被個三十來歲的女人拉住了。頭發亂糟糟的,羽絨服領口磨破了,拽著我胳膊就不肯放,聲音抖著說:‘同誌,求你行行好,我陪你睡一覺,就50軍卷,能給娃買兩頓熱粥就行。’”
“那後來呢?”張涵追問道。
中士從內兜裏摸出幾張疊得整齊的軍卷,用拇指撚了撚邊角,又塞了回去:“我身上就剩20軍卷,全給她了。我也就是個普通老兵,人微言輕,既幫不了她找活,也解決不了她的難處,隻能盡這點心意。”
“她是逃難來的難民,還是……陣亡戰友的家屬?”
張涵往前傾了傾身,心裏的好奇被勾了起來。
把女的身份弄明白,就能看出國家那些撫恤政策到底落實得怎麽樣。
“看著不像軍屬。”
中士搖了搖頭,語氣裏帶著點不確定,“真要是陣亡士兵的遺孀,政策裏說一次性撫恤金能給5萬軍卷,每個月還有固定的糧食配額。”他頓了頓,嘴角往下壓了壓,“可政策歸政策,能不能真落到實處,誰也說不準。我這傷殘補助,當初登記時說給8000,最後到手就5000,去問文職幹事,就說‘財政緊張,先這樣,後續會再補發’,再多問就沒下文了。”
“財政緊?我們從火線退下來的,部隊沒給安置費,轉運站也沒補過一分錢,倒沒人提我們的難處。”
張涵猛地坐直了些,他兜裏比臉還幹淨,要是等街道辦發工資,還不知道要熬到什麽時候。
“亂世裏,誰不是自己顧自己。”
中士半晌才低聲道:“單位應該會給補發的。既然都給你們安排了工作,白紙黑字的安置條在這兒,國家總不至於缺你們這點錢。”
“說的倒也是,工作都安排了,三瓜兩棗的,不至於缺。”張涵心裏那點焦躁總算壓下去些。
在他看來,同情心這東西,早在前線見多了生離死別後,就成了可有可無的累贅。
偶爾在街上撞見哭哭啼啼的婦人、瘦得隻剩骨頭的孩子,或許會下意識皺下眉,隱約覺出幾分“難”,但要讓他停下腳步,真心實意去心疼哪個家破人亡的故事、哪個走投無路的處境,根本不可能。
男性傷亡本就比女性要多,原來的優待,隻不過是建立在女少男多的情況下,被某些男性特意抬高了身份。
他自己從槍林彈雨裏爬出來,還沒摸著安穩日子的邊,哪有功夫管別人的閑事。
就像中士提過的那些女人,他不是不懂她們沒了依靠的窘迫,可這世道本就如此。
和平年月裏,她們還能守著前台、做著收納,靠輕巧活計混口飯吃;可現在呢?
到處是扛物資、修工事的體力活,要麽就是跟著巡邏隊巡查的險差,女人家體力本就弱些,膽氣也沒男人壯,哪家會費勁招她們?
說到底,都是各有各的難處,誰也顧不上誰。
對自己而言,眼下最要緊的是趕緊到新城區報到,領了第一個月的薪水填肚子,至於旁人的死活。
既沒那個閑心,更沒那個義務去操心。
大巴車又往前蹭了二十多分鍾,越靠近新城區核心,路就越堵得厲害。
原本還算通暢的雪路,此刻擠得水泄不通,三輪車、自行車、推著鬥車的人全堵在一塊兒。
下午三點多正是這天裏最暖的光景,路上的人越發多起來:扛著鐵鍬找零活的漢子、挎著籃子打聽糧價的婦人,擠在路邊牆根下湊堆取暖的老人,個個都想趁著這點暖意多尋點生路。
十個人裏倒有八個穿著油乎乎的舊衣,袖口磨爛了就往裏折兩圈,腳上的鞋更是五花八門,一看就知道是從南邊逃來的難民。
“這一個星期以來都這樣,南邊過來的人一波接一波。”
中士往前探了探身,目光掃過窗外攢動的人頭,自言自語似的說道。
“以空間換時間,本來就免不了這個。”張涵一副理所應當的模樣,“拿國土縱深換防禦的緩衝時間,這代價是早該想到的。”
正說著,就見兩隊穿藏青色製服的輔警沿著馬路兩側巡邏過來。
個個舉著半人高的防爆盾,手裏的橡膠警棍別在腰後,步伐踩得很實。
隊伍最前麵是個穿深藍色警服的民警,胸前的警號亮晶晶的,外頭套著件略顯臃腫的防彈衣,腰間別著的手槍套鼓鼓囊囊。
走幾步就停下來,衝紮堆的難民抬抬下巴:“從哪兒來的?身份證呢?”
有個男人支支吾吾答不上來,他立刻揮手讓輔警把人帶到路邊登記。
大量難民湧入的後果,就是全城的警務人員不夠。
街麵上天天有人擠丟了孩子、搶糧票的推搡打架,還有趁亂摸口袋的小賊。
真出點事,老百姓還是第一反應摸出手機打110。
“以前見著警察覺得疏遠,現在看他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倒覺得可憐。”
中士忍俊不禁般說道。
“可憐倒不至於,頂多是累點,但生活有保障。”
張涵望著公交車司機,旁邊的調度員站起身,高聲喊道:“都準備準備哈,馬上到政府集中辦公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