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衛宮亂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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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夫人喚您去椒房殿。"
衛昭伯正把玩著新得的玉玨,聞言手一抖,玉玨磕在青銅案幾上發出脆響。窗外春燕掠過雕花木窗,將簷角銅鈴撞得叮咚亂響,倒像是他此刻七上八下的心。
這是母親宣薑故去後的第三日。
廊下宮娥垂首而立,裙裾上繡的並蒂蓮在青磚地上投下細碎陰影。衛昭伯踩著這陰影往前走,越靠近椒房殿,龍涎香混著白梅香就越濃——那是宣薑生前最愛的香方。
雕花木門吱呀推開,繼母夷薑斜倚在朱漆榻上,鬢邊銀鳳釵隨著動作輕晃。她才過三十,眼角還未生細紋,隻是這幾日守靈熬得眼眶發青,倒添了幾分楚楚動人。
"昭兒來了。"夷薑聲音綿軟,指節輕叩榻邊矮幾,"你父親臨終前..."她忽然哽咽,素帕按在唇上,"說要你...要你替兄長照料寡嫂。"
衛昭伯如遭雷擊。他當然知道父親遺言的分量,可眼前這人,是兄長急子的未亡人,是他名義上的小母!殿外忽然起風,卷起案上素絹,墨跡未幹的遺詔在風中簌簌作響。
"母親!"衛昭伯撲通跪地,額角抵著冰涼的地磚,"此事於禮不合,於...於人倫有違!"
夷薑起身時環佩叮當,繡鞋上的珍珠流蘇掃過他手背。她指尖冰涼,抬起他下頜:"昭兒,你當真想看著衛國落入旁支?"她目光幽幽望向窗外,"急子死後,你那些堂弟們可都盯著君位呢。"
這句話戳中要害。衛昭伯攥緊拳頭,指甲幾乎掐進掌心。父親衛宣公在世時荒淫無道,強娶本應為兒子急子妻室的宣薑,又聽信讒言害死急子,如今衛國本就人心惶惶。若他不遵遺命,宗族紛爭一起...
三日後,衛國宗廟香煙繚繞。
衛昭伯望著青銅鼎中騰起的青煙,恍若隔世。夷薑披著玄色婚袍站在身側,發間鳳冠沉甸甸壓得他喘不過氣。司儀的祝詞在穹頂下回蕩,他機械地執起匏瓜,與身邊人飲下合巹酒。酒液辛辣,混著夷薑鬢邊的龍腦香,嗆得他眼眶發酸。
婚後第三日,衛昭伯在書房撞見幼子頑劣。三歲的姬毀正騎在竹簡堆上,手裏揮舞著從他案頭偷來的玉玨。"父親!"孩子奶聲奶氣地喊,玉玨在陽光下折射出細碎光芒,竟與那日他摔在案上的那枚一模一樣。
衛昭伯喉頭發緊。自迎娶夷薑,他已育有三子二女,可每次望見孩子們天真的笑臉,他總想起兄長急子——那個溫潤如玉的嫡長子,本該坐在君位上的人。
"公子,陳國使臣求見。"家臣的通報打斷思緒。衛昭伯將玉玨塞回兒子手中,整了整衣冠往正廳去。卻不想剛轉過回廊,便聽見兩名仆役竊語:
"聽說了嗎?新夫人原該是前太子妃..."
"可不是!當年老國君連兒媳都搶,如今公子又娶庶母,這衛國...嘖嘖..."
衛昭伯的腳步頓在原地。春日暖陽曬得石板發燙,他卻如墜冰窖。這些風言風語,夷薑怕是早有耳聞。
當夜,他宿在書房。燭火搖曳間,案頭竹簡上的"禮"字忽明忽暗。三更天,門軸輕響,夷薑披著鶴氅立在門口,發間僅插一支銀簪,倒比白日裏少了幾分華貴,多了些尋常婦人的溫婉。
"還在看《周禮》?"她走近,袖中滑落半塊幹硬的胡餅,"你整日躲著我,可記得今日是你生辰?"
衛昭伯望著胡餅上的裂紋,恍惚想起幼時。那時宣薑尚未入宮,夷薑還是父親寵妾,常偷藏胡餅哄他開心。記憶與現實重疊,他鬼使神差伸手,觸到她指尖的薄繭——那是撫養孩子磨出的痕跡。
"母親..."話一出口,他慌忙改口,"夷薑,你...怨我嗎?"
月光漫過窗欞,將她的影子投在牆上。她輕歎一聲,倚著書架緩緩蹲下:"怨什麽?怨你父親的荒唐,還是怨命運捉弄?"她指尖劃過竹簡,"這些年,我守著空房看日出日落,倒盼著有個人說說話。"
衛昭伯喉頭滾動。他忽然發現,這個名義上的"母親",實則隻比他大八歲。那些被禮教禁錮的歲月,她獨守深宮又是怎樣光景?
"明日陪我去祭急子吧。"夷薑忽然說,"他墳頭的野菊該開了。"
次日清晨,馬車碾過青石板路。衛昭伯掀開簾幔,見夷薑正望著車外發呆。她鬢邊別著朵素白絹花,倒與當年急子成婚時的裝束有幾分相似。
急子的墳塋在衛國城郊,四周野菊瘋長。夷薑將酒漿潑在墳前,忽然輕笑出聲:"你看,咱們這算什麽?荒唐事一樁罷了。"她轉頭望向衛昭伯,眼中有淚,"可活著的人總得活下去。"
風卷起紙錢紛飛,衛昭伯望著墳頭新刻的碑文,忽覺心頭千斤重的枷鎖鬆動了些。或許正如夷薑所說,在這亂世之中,人倫禮教早已千瘡百孔,活著,守著這搖搖欲墜的衛國,才是最要緊的。
回宮路上,夷薑靠在車壁上假寐。衛昭伯望著她熟睡的側臉,鬼使神差伸手替她攏了攏散落的發絲。晨光透過車簾灑進來,在她睫毛上鍍了層金邊。
遠處傳來孩童嬉笑,是姬毀帶著弟妹在宮牆下放風箏。衛昭伯望著那飄搖的紙鳶,忽然明白,這荒唐姻緣裏,竟也生出了幾分真實的羈絆。
此後數年,衛昭伯勵精圖治。他重用賢才,修繕城防,將父親留下的爛攤子慢慢收拾整齊。朝堂上,有人彈劾他娶庶母有違禮製,他隻是淡淡道:"若無此舉,衛國早成焦土。"
夷薑在後宮開辦學堂,教宮娥讀書識字。她鬢邊的銀鳳釵換成了木簪,倒更顯清雅。每當衛昭伯為政務煩憂,她便溫一壺酒,說些民間趣事逗他開心。
某個雪夜,衛昭伯批改完奏章回寢殿,見夷薑正教最小的女兒折紙鳶。爐火映得滿室暖意,女兒脆生生喊著"父親"撲過來,他順手抱起孩子,瞥見案頭放著新釀的梅子酒——正是他最愛喝的。
窗外雪落無聲,衛昭伯忽然想起初次踏入椒房殿那日。命運弄人,兜兜轉轉,這樁驚世駭俗的婚事,竟成了他此生最安穩的依靠。
"在想什麽?"夷薑遞來熱帕,指尖帶著梅子酒的甜香。
衛昭伯搖搖頭,將妻女摟得更緊。遠處傳來更夫打更聲,梆子聲裏,他忽然覺得,這被禮教唾棄的人生,倒也有了幾分現世安穩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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