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5章 墨間獸語:大宋文人筆下的情義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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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東坡夜救雪堂鶴
元豐六年冬夜,黃州的雪下得正緊。蘇軾披著蓑衣剛從赤壁歸來,就見雪地裏臥著團白影。他提著燈籠走近,發現是隻丹頂鶴,左腿被鐵夾子死死咬住,血珠滲進積雪,凍成了暗紅的冰晶。
“作孽喲。”蘇軾解下腰間酒葫蘆,往鶴喙裏倒了點暖酒。丹頂鶴撲騰著翅膀,金紅色的眼睛裏滿是驚恐,卻沒敢啄人。他蹲下身,用凍得發僵的手掰鐵夾,指縫被夾齒劃破也沒察覺,直到把鶴腿解救出來,才發現掌心全是血。
隨從舉著燈籠照亮:“先生,這是太守府養的鶴,前兩天飛丟了,聽說賞錢給得不少。”
蘇軾沒接話,小心翼翼抱起丹頂鶴往雪堂走。這處廢棄的驛站是他被貶黃州後棲身的地方,堂前種著幾株梅樹,此刻枝頭全壓著雪,倒像堆了滿樹梨花。他把鶴放進暖爐邊的竹筐,找了布條和草藥,一點點給傷口包紮。
丹頂鶴倒也乖巧,縮在筐裏任他擺弄,隻是偶爾發出幾聲輕唳。蘇軾一邊包紮一邊念叨:“你呀,也是個苦命的。這世道,不光人遭罪,連禽鳥都不得安生。”
接下來的日子,蘇軾每天都給鶴換藥、喂食。丹頂鶴的傷漸漸好轉,開始在雪堂裏踱步,見蘇軾寫文章就湊到案前,用喙尖啄啄硯台裏的墨錠。蘇軾寫累了,就教它銜紙卷,一來二去竟練得熟練,成了雪堂一景。
這天,黃州太守徐君猷帶著隨從找上門。看到丹頂鶴在堂內踱步,徐君猷眼睛一亮:“子瞻,這鶴竟是你救了!我正派人四處找呢。”
蘇軾放下筆:“太守要是喜歡,就帶回去吧,隻是別再用鐵夾子了,怪傷性命的。”
徐君猷笑著擺手:“不不不,這鶴通人性,跟你投緣。我聽說你近來連米都快斷了,這鶴就留給你作伴,我讓人每月送些穀子來。”他看著案上墨跡未幹的詩稿,上麵寫著“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突然歎了口氣,“子瞻,委屈你了。”
蘇軾哈哈大笑,指著丹頂鶴:“有它作伴,何來委屈?你看它這神態,倒比官場那些人真性情多了。”
丹頂鶴像是聽懂了,突然展開翅膀,繞著案幾飛了一圈,落下時銜起一張詩稿,輕輕放在徐君猷麵前。兩人都看呆了,隨即同時大笑起來,笑聲震落了梅枝上的積雪,簌簌落在窗紙上。
第二章 山穀遇虎記
元佑二年的秋天,黃庭堅奉命赴泰和任職。船行至贛江峽穀,突然狂風大作,浪頭把船掀得像片葉子。船夫慌忙拋錨,說這一帶常有老虎出沒,得等風停了再走。
黃庭堅披著蓑衣站在船頭,看著兩岸峭壁。暮色裏,崖壁上的勁鬆像倒懸的蒼龍,風聲穿過石縫,嗚嗚咽咽的,倒真像虎嘯。他正看得入神,忽聽岸上傳來“救命”聲,夾雜著野獸的咆哮。
“快去看看!”黃庭堅讓船夫劃小艇靠岸。循聲鑽進密林,隻見月光下,一隻斑斕猛虎正圍著棵鬆樹打轉,樹上趴著個樵夫,嚇得渾身發抖。老虎前爪扒著樹幹,尾巴掃得落葉紛飛,腥臭氣順風飄過來,嗆得人睜不開眼。
“這可咋整?”船夫握著柴刀直哆嗦。
黃庭堅摸出腰間的銅鑼——這是他防山賊用的。他深吸一口氣,猛地敲響銅鑼,“哐哐”聲在山穀裏回蕩。老虎被驚得一愣,轉過頭死死盯著他,銅鈴大的眼睛在夜裏閃著綠光。
“往這邊來!”黃庭堅一邊敲鑼一邊往開闊地退。老虎猶豫了一下,竟真的丟下樵夫,低吼著追了過來。他心裏發毛,腳下卻不敢停,直到退到江邊的沙灘上,才發現沒了退路。
老虎越逼越近,涎水順著獠牙往下滴。黃庭堅把銅鑼舉過頭頂,正想拚一把,突然看到老虎後腿上纏著道麻繩,繩子那頭還拖著半截漁網。他恍然大悟,這虎怕是被漁民的網纏住,疼得性情暴躁。
就在老虎撲過來的瞬間,黃庭堅猛地矮身,躲過虎爪的同時,抽出船夫遞來的砍刀,順勢砍斷了麻繩。老虎愣了愣,低頭舔了舔後腿,突然轉身跑進了樹林,連吼都沒吼一聲。
樵夫從樹上爬下來,撲通跪在地上:“多謝大人救命!這虎先前傷了好幾個人,沒想到您竟能降住它!”
黃庭堅擺擺手,隻覺得後背全是冷汗。回到船上,船夫還在哆嗦:“大人您真是膽子大,那可是吊睛白額虎啊!”
他沒說話,借著月光寫下《虎圖讚》,開頭就說“老虎雖猛,亦有其傷;人心雖怯,存仁則剛”。寫完重讀,忽然想起剛才老虎離去時的眼神,竟沒有凶戾,反倒有點像解脫。
到了泰和任上,黃庭堅處理的第一件案子就是“獵戶殺虎案”。獵戶說老虎傷了人,他才設陷阱殺了虎,可卷宗裏寫著那虎是隻母虎,腹中有崽。黃庭堅看著卷宗,突然想起贛江峽穀的那隻老虎,當即決定重審。
他帶著衙役找到獵戶家,在後院發現了張虎皮,後腿處果然有刀砍的痕跡。獵戶見瞞不住,隻好招認:“那虎沒傷人,是我見它懷崽,想著虎皮能賣好價錢,才下的手。”
黃庭堅按律判了獵戶杖刑,又讓人把虎皮好好安葬。百姓們都說他心善,連禽獸都護著。他聽了隻是笑笑,想起那晚沙灘上的老虎,或許禽獸比人更懂得恩怨分明。
第三章 放翁與犬守書燈
淳熙七年的冬天,陸遊罷官回到山陰老家。院子裏的老狗“墨影”搖著尾巴迎上來,身上沾著雪,黑毛都變成了花白。這狗是他年輕時從戰場上撿的,跟著他南征北戰,如今已是條老狗,走幾步就喘。
“餓壞了吧。”陸遊解開包袱,拿出在市集買的肉幹。墨影叼著肉幹趴在火爐邊,眼睛卻一直盯著他,像是怕他再走。他看著狗,突然想起當年在南鄭,自己帶軍偷襲敵營,是墨影狂吠著提醒他躲過冷箭,腿上至今還留著疤痕。
家裏的藏書被蟲蛀了不少,陸遊決定趁著冬閑整理。他把書搬到堂屋,分門別類擺放,墨影就趴在書堆旁,誰靠近就低低吼兩聲,連家人都不讓碰。有天夜裏,油燈倒了,火星濺到書頁上,是墨影用爪子把火撲滅,自己燎了一撮毛。
“你這老東西,還挺護書。”陸遊給它包紮爪子,墨影舔著他的手,喉嚨裏發出嗚嗚的聲音。
開春後,陸遊帶著墨影去遊沈園。這處園林他已有十年沒來了,當年和唐琬在這裏分別,如今再來,池邊的柳樹都粗了一圈。正看著傷感,忽聽有人喊抓賊,原來是個小賊偷了遊客的錢袋,正往園外跑。
墨影“噌”地衝了上去,一口咬住小賊的褲腿。小賊急了,回頭一腳踹在狗肚子上。墨影嗷嗚一聲,卻死不鬆口。陸遊追上來時,看到墨影趴在地上,嘴角流著血,還是死死咬著褲腿,小賊被氣得直跺腳。
“快鬆口。”陸遊把墨影抱起來,這才發現它肚子上有個腳印,呼吸都弱了。小賊趁機想跑,被趕來的巡捕抓住。
回到家,墨影躺了三天,不吃不喝。陸遊請來獸醫,獸醫搖搖頭:“老狗了,經不起這麽折騰,聽天由命吧。”他守在狗窩旁,給它喂米湯,像當年墨影守著受傷的他一樣。
第四天清晨,墨影突然站起來,搖搖晃晃走到書堆旁,用頭蹭了蹭陸遊的手,然後倒在地上,再也沒起來。陸遊抱著狗,眼淚止不住地流。他想起這狗跟著自己的十五年,陪他寫詩、陪他戍邊、陪他度過無數孤寂的日夜,比親人還要親。
他把墨影葬在書房窗外的桃樹下,寫了首《贈犬》:“衣褐向屠門,每飯不忘君。十年思報國,誰解此忠勤?”下葬那天,鄰居家的狗都跑來趴在墳前,嗚嗚地叫,像是在哀悼。
後來,陸遊每次寫詩到深夜,總覺得窗外有狗影晃動,回頭卻什麽都沒有。他知道是自己想多了,可還是會在桌上留塊肉幹,就像墨影還在時那樣。
第四章 稼軒牛欄夜話
紹熙三年的夏夜,辛棄疾在帶湖莊園納涼。他剛寫完“稻花香裏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就聽牛欄裏傳來騷動。起身去看,發現老黃牛“鐵角”正用頭撞柵欄,牛犢在旁邊焦躁地轉圈。
“咋了這是?”辛棄疾舉著燈籠靠近,鐵角突然跪倒在地,對著他不停地蹭。他這才發現牛犢後腿被蛇咬了,傷口腫得像個饅頭,舌頭伸得老長。
“該死的毒蛇!”辛棄疾抄起柴刀,跟著鐵角往竹林跑。鐵角在一片草叢前停下,用蹄子扒拉著草葉。燈籠照過去,果然有條銀環蛇盤在那裏,辛棄疾手起刀落,把蛇斬成兩段。
回到牛欄,他找出解毒的草藥,搗成糊狀敷在牛犢傷口上。鐵角站在旁邊,不停地用舌頭舔牛犢的背,像是在安慰。辛棄疾摸著鐵角的脖子:“老夥計,謝了啊。要不是你,這牛犢就沒命了。”
鐵角是他三年前從集市上救下來的。當時它被販子打得遍體鱗傷,眼看就要被宰,辛棄疾花十貫錢買下來,養在莊園裏。這牛通人性,春耕時不用人趕,就知道哪裏該耕深,哪裏該耕淺,成了莊裏的寶貝。
有天夜裏,辛棄疾正在書房寫詞,鐵角突然撞開房門,對著他狂躁地刨蹄子。他覺得奇怪,跟著牛往莊外跑,剛出莊子,就看到遠處火光衝天——是山洪暴發了!他趕緊叫醒莊裏人,往高處轉移,剛搬完東西,洪水就漫進了莊園。
“這牛可是咱們的救命恩人!”莊戶們摸著鐵角,感激不已。辛棄疾笑著說:“它不光會耕田,還會報信,比某些當官的強多了。”
那年冬天,朝廷下旨讓辛棄疾複職。他收拾行李時,鐵角一直跟著他,用頭蹭他的包袱,像是舍不得。辛棄疾拍拍它的頭:“等我回來,給你帶好草料。”
可這一去就是三年。等他再回帶湖,鐵角已經老得走不動路了,趴在牛欄裏,看到他回來,掙紮著想站起來,卻晃了晃又倒下了。
“老夥計,我回來了。”辛棄疾蹲在牛欄邊,鐵角伸出舌頭,舔了舔他的手,眼睛裏像是有淚。沒過幾天,鐵角就死了,辛棄疾把它葬在湖邊的高地上,對著墳墓說:“你陪我度過最難的日子,我陪你看最後一片湖光。”
後來,他寫《清平樂·村居》,特意加了句“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其實他最想念的,是鐵角耕田時的身影,和那個牛欄邊的夏夜。
第五章 鶴歸雪堂墨未幹
元佑元年,蘇軾被召回京城。離開黃州那天,丹頂鶴在雪堂上空盤旋,發出淒厲的唳聲。他站在船頭揮手,直到鶴影變成個小白點,才依依不舍地轉過頭。
到了開封,蘇軾把在黃州寫的詩文整理成冊,其中《放鶴亭記》被傳遍京城。文人雅士們都稱讚他與鶴的情義,連宋哲宗都聽說了,笑著說:“蘇學士連禽鳥都能感化,真是仁心啊。”
可官場不比雪堂,沒多久,蘇軾就因“烏台詩案”被貶到惠州。臨行前,他托人給黃州太守帶信,問丹頂鶴的近況。回信說鶴還在雪堂,每天都往江邊飛,像是在等他。
在惠州的日子很苦,蘇軾卻常給朋友寫信,說自己夢見丹頂鶴,醒來就寫詩。有年冬天特別冷,他裹著破棉襖坐在窗前,想起雪堂的暖爐和鶴影,寫下“為報先生歸也,杏花春雨江南”,寫完淚濕紙頁。
後來他被貶到儋州,再也沒收到過黃州的消息。直到遇赦北歸,路過黃州,才急忙去雪堂。當年的竹筐還在,暖爐卻生了鏽,案上的硯台蒙著灰,隻是墨跡依稀可見。
“鶴呢?”蘇軾抓住一個老仆問。
老仆歎了口氣:“先生走後第三年,鶴就死了。它每天都站在江邊等,下雨下雪都不挪窩,最後凍僵在那裏。我們把它葬在梅樹下了。”
蘇軾走到梅樹前,果然看到個小小的土墳,上麵長滿了青草。他蹲下身,摸著墳頭的泥土,就像當年撫摸鶴受傷的腿。風吹過梅枝,簌簌作響,仿佛丹頂鶴還在繞著他飛。
隨從遞來紙筆,蘇軾在墳前寫下“鶴歸人去兩茫茫,雪堂依舊鎖寒香”。墨跡滴在泥土上,很快暈開,像是鶴的血,又像是他的淚。
離開黃州時,蘇軾帶走了案上的硯台。後來他走到常州,一病不起,臨終前握著硯台,輕聲說:“鶴啊,我來找你了。”
多年後,有人在雪堂舊址建了座“放鶴亭”,亭柱上刻著蘇軾和丹頂鶴的故事。常有文人來此憑吊,看著亭外的梅樹和江水,總會想起那個在雪夜救鶴的老人,和那句“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禽獸有情,人亦有義,這情義穿越生死,留在了文人的筆墨裏,留在了歲月的風塵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