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羈絆
    暴雨如注，軍工廠家屬院的梧桐葉被打得七零八落。永革提著褪色的帆布包，雨水順著發梢不斷滴落在衣領，身後是母親近乎絕望的哭喊：“你走！走了就別再回來！”鐵門“哐當”一聲重重摔上，震得樓道裏的聲控燈忽明忽暗。司機的車燈穿透雨幕，在地麵投下晃動的光影，小琴抱著塞滿廉價衣物的碎花布包，深一腳淺一腳地追出來，褲腳沾滿泥濘。
    候車大廳裏人聲鼎沸，泡麵的氣味和汗味混雜在一起。永革盯著電子屏上猩紅的車次信息，喉結上下滾動。小琴踮著腳，將兩張皺巴巴的硬座車票塞進他掌心，手指冰涼：“聽說重慶的火鍋能辣到讓人掉眼淚，等回去，我給你煮一碗正宗的。”她眼睛亮晶晶的，發梢還在往下滴水，“我家在北碚山坳坳裏，推開窗就能看見漫山遍野的柑橘樹。”
    四十多個小時的車程，漫長得仿佛沒有盡頭。永革蜷縮在硬座上，看著窗外的景色從華北平原的遼闊麥田，漸漸變成川渝丘陵的層層梯田。小琴變魔術似的從布包裏掏出一把苦蕎，用搪瓷缸泡出琥珀色的茶水：“這是我娘炒的，喝了能解乏。”她絮絮叨叨地說著村裏的瑣事，後山那棵百年核桃樹如何總愛把果實砸在路過的村民頭上，花斑貓怎樣偷了王嬸家曬的臘肉，還有鎮上供銷社裏那台讓全村人都稀罕的彩色電視機。
    抵達重慶北站時，潮濕的熱浪裹挾著濃烈的火鍋底料香氣撲麵而來。永革跟著小琴擠上破舊的中巴車，車廂裏人挨人，汗水順著脊背往下淌。小琴被擠得貼在他身上，臉漲得通紅，卻還興奮地指著窗外：“看！長江！”車窗外，渾濁的江水奔騰不息，幾艘貨輪緩緩駛過，汽笛聲在霧蒙蒙的江麵上回蕩。
    換乘農用三輪車時，永革的西裝褲早已沾滿塵土。三輪車在崎嶇的山路上顛簸，揚起陣陣黃土。遠處的山影在暮色中若隱若現，小琴突然指著半山腰幾間土坯房，眼睛亮得驚人：“那就是我家！”
    推開斑駁的木門，一股濃烈的煙熏味夾雜著柴火氣息撲麵而來。小琴的父親叼著旱煙袋，看到永革的瞬間，抄起牆角的竹掃帚，煙灰簌簌掉落：“帶個野男人回來？嫌老子臉丟得不夠？”母親則衝上來死死攥住小琴的胳膊，布滿老繭的手微微顫抖，上上下下打量永革：“都28了？還離過婚？這傳出去，你讓你妹子怎麽嫁人！”
    小琴突然扯開衣領，露出鎖骨處淡淡的疤痕，聲音帶著哭腔：“在廣州，我們住同一間旅館。行李被偷那天，我身上一分錢都沒了，要不是他給我2000塊……”話未說完，父親的掃帚重重砸在牆上，震落大片牆灰。永革彎腰撿起散落的車票，輕輕放在桌上，聲音平靜得可怕：“小琴平安到家就好，我該回去了。”
    返程的綠皮火車緩緩啟動，永革望著窗外小琴追出村口的身影，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暮色中。他摸出褲兜裏被揉皺的辭職信，銷售科同事發來的挽留短信還在不斷閃爍。火車穿過漆黑的隧道，轟鳴聲震耳欲聾，永革想起惠君母親顫抖著給他塞紅糖雞蛋的手，想起小琴說起家鄉時眼裏的光，終於按下了發送鍵。當火車重新駛入光明，他望著窗外飛速倒退的山巒，在心底暗暗發誓：“深圳，這次我一定要闖出個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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