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耀祖慢條斯理的站起來，將提盒拿過來打開，這個提盒分為兩層，上麵是一碗沉著肉糜的參湯，下麵是灑了一半的藥湯。
    不管是吃的還是藥，都是林老爺現在這個情況唯一能享用的。
    林耀祖端起那碗已經冷掉的參湯重新坐回去，這碗湯林慕熙用料用的很足，一打開蓋子林耀祖就聞到了那股老山參的味道。
    他低著頭，輕輕的撇去碗沿邊的油沫一邊跟林老爺搭話：“您說，您恨她們嗎？”
    林耀祖耐心的將所有的油漬全部撇掉，才伸手將枕頭墊在林老爺的身後，怕他嗆住，林耀祖還特意的將他向後拉了拉，使得他背靠著枕頭。
    可是林老爺輕微一動就覺得全身疼，他發出痛苦的“啊呀”聲，臉上的皮皺成了一團。
    等自己靠著枕頭後他才鬆了口氣，巨大的痛苦化為汗水凝固在他的腦門，林老爺，想擦來著，但是當他抬手時才發覺自己的手已經被廢了。
    幸好林耀祖足夠細心，他撿起剛才提盒蓋子上的帕子仔細的擦去林老爺額頭上的汗，擦完他還不忘提醒林老爺。
    “父親還沒有回答我呢。”
    問這做什麽？
    這不是當然的嗎？
    林老爺疑惑的看了林耀祖，不明白他為什麽這麽問，他看了看自己隱藏在被子裏的手腳，又張開嘴示意林耀祖查看自己消失的舌頭表達自己的想法。
    想到林耀祖勢單力薄，還要費盡心力的保下他，林老爺露出一個帶著痛苦的滿意笑容。
    聯想到現在的情形，林老爺的笑容又頓住。
    林耀祖本來年紀就小，現在府上又被那群吃裏扒外的給控製住了，現在的林耀祖是不是也有危險，或者說是被他們脅迫了？
    林老爺想著，神色變得焦急，他仔細的查看著林耀祖，沒有看見他手上沒有被虐待的痕跡才將心放了回去。
    林老爺看著端著參湯喂自己的林耀祖，一股愧疚感油然而生。
    是他不好，沒有將萬事考慮周全，不然的話耀祖就會像一個正常的孩子一樣，能夠健康肆意的奔跑，他也不會因為自己的事情而遭受到他姐姐們的背叛。
    想到這裏，林老爺的神色更加愧疚，他難得心虛的低下頭，小心的去飲那湯勺裏麵的湯。
    不過傷口的創麵太大，就算是參湯沒有放鹽，已經放涼，這對於林老爺也是一種刺激，不過好在他並沒有嗆出來。
    看著林老爺喝了幾口參湯，林耀祖才慢悠悠的停下自己手裏的動作。
    他那雙帶著悲傷的眸子落在林老爺的身上，沉默的氣氛讓林老爺抬頭看了好幾次，他疑惑的歪了歪頭，似乎在問林耀祖發生了什麽。
    “父親……”
    林耀祖揚起一個難看的笑容低下頭。
    似是不知道要說些什麽，所以他開始用湯勺攪動著碗底的肉糜。看著沉底的肉糜一點點的和清涼的參湯融為一體，他的臉上帶著幾分猶豫和茫然。
    直到那碗裏的東西都渾濁不堪，他才慢慢的開口，他一邊將攪勻的湯糜小心又耐心的喂給林老爺，一邊像嘮家常似的開口。
    “姐姐們都回來了，您的第十八房姨太，也就是我最小的那個小媽，也向我提出要回家的請求……”
    林耀祖還沒有說多少話，林老爺就猛的睜大了眼睛，那雙蒼老但精明的眼睛直直的盯著林耀祖表達自己的不同意。
    他含著林耀祖遞過來的湯勺時沒有控製好，湯糜自他的口中噴出，一部分噴到了林耀祖身上，一部分掛在嘴角看起來像吐了似的。
    林耀祖頓了頓，並不嫌棄的拿著帕子慢慢擦去他嘴角的穢物，一邊擦，一邊繼續道。
    “其他的姨娘也要去其他地方定居，大姐夫要帶著大姐姐從林府風風光光的出嫁，我同意了，嫁妝已經讓姐姐去定了，其他姐姐不願意留在這裏的，我也會送她們去其他地方去學習……”
    林耀祖絮絮叨叨的說著，絲毫不理會林老爺震怒的目光。
    怎麽敢！怎麽敢的呀！
    林老爺現在恨不得狠狠拍一下桌子，再讓人將那些不中用的東西一個個打斷腿，關在屋子裏。
    她們被自己娶進來就是林府的人，莫說是想去其他地方，就算是死，也要在林府當個護家鬼。
    還有那些讀了幾個書便不知道夫綱父綱的丫頭片子，她們生在自己的膝下自然要全心全意的為自己，為林府服務，不過多讀兩天書，多認識幾個字就已經開始背祖害父，要是遠了還得了！
    林老爺越想火氣越大，他看著林耀祖有幾分恨鐵不成鋼，但是聯想到現在林耀祖尷尬的地位，他沒有跟著自己被關起來，又何嚐不是一件好事？
    想到這，林老爺就像沒有燃盡但熄火的木炭，心中的火隻能嗆住自己。
    大抵是沒有想到林老爺會這麽快的想過去，林耀祖看了好一會兒才又將碗拿起來。
    “父親……倒是轉變的很快。”
    聽著林耀祖的話，林老爺心裏也不是滋味，但是那又能怎麽做呢？現在的他，吃喝拉撒都沒有人照顧，從昨天到現在，除了這幾口湯外他是一點水都沒有見到過。
    在還沒有恢複之前，在沒有確定林耀祖安全之前他能做的就是盡量不喘氣，讓其他人忘記林府還有一個自己。
    這樣想，林老爺有些絕望的看著陳舊的紗幔，心裏開始不是滋味起來。
    “對了。”
    林耀祖繼續將剩下的湯糜舀起來遞到林老爺嘴邊，“這湯是二姐姐和四姐姐做的，姐姐特意囑咐了他們不要放辛辣刺激的東西，所以您喝著不辣嘴。”
    林耀祖說這個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很淡，他忽略林老爺臉上震驚到驚悚的表情，將一勺湯糜送了上去，但是聽見這兩個有關的詞匯，林老爺別開了臉。
    什麽？
    他懷疑自己是聽錯了。
    看著林老爺別開自己的投喂，林耀祖也不再強求林老爺將這碗湯糜喝掉。
    人老了， 食欲總是不好的。
    林耀祖將湯碗放進提盒，一抬眼就看見自己的父親用一種複雜的眼光看著自己，他怎麽樣也想不到，已經“出嫁”好幾年的二丫頭和四丫頭怎麽能回到林府，還能給自己做上一碗湯的。
    但是他問不出口，在他的眼裏，耀祖不知道這些件事情的內幕，在更小的時候她還寫了信，纏著自己要送去給幾個姐姐，可是那幾個人明明都已經……
    林老爺忽然覺得這個院子陰森森的，外頭再好的陽光也無法驅散那股從心底深處蔓延上來的寒意。
    他左右張望，很怕這個時候從犄角旮旯裏冒出一個人。
    林耀祖看見他這個樣子假裝不知，他歪了歪頭，臉上帶著天真。
    他想了想才恍然大悟，“父親以為二姐姐他們死了？”
    林耀祖說的很直白，直白的讓林老爺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但是緊接著，一股怪異的感覺生起，林老爺看著自己眼前的林耀祖，明明覺得他的模樣表情跟以前是一樣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哪裏怪怪的。
    “啊啊……”
    他嚐試說話，但是開口隻能吐出一個模糊的音符。
    林耀祖站起來居高臨下的看著歪倒在一邊的林老爺，他雖然身量不高，但是對比起躺著的林老爺，此刻的他跟巨人沒有什麽兩樣。
    林耀祖微微彎腰，“父親很在意二姐姐他們死沒死？”
    對上那個睜大的眼睛，林耀祖有些無奈的扯了扯嘴角，他伸手將林老爺嘴角不自覺的涎水擦掉。
    “沒有哦～”
    他一字一句，“除了大姐姐和我那些不知道稱為妹妹還是侄女的孩子外，沒有一個姐姐死在您的預期裏。”
    想著，林耀祖彎了彎眉眼，“您不應該誇獎我嗎？畢竟您從小就誇我聰慧能幹。”
    林老爺不可置信的聽著林耀祖風輕雲淡的講出這些話，他說出這些話的時候，一股憤怒像火山一般在胸口積蓄著，但是隨之而來的，是一股疑惑。
    為什麽？
    林老爺看著自己眼前的林耀祖，精明的臉上出現了頹敗，他不甘心又哀傷的看著林耀祖張了張嘴巴。
    到底為什麽？
    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呀！要是幾個丫頭都沒有死的話，那從一開始，他的計劃就是斷盤的。
    為了幾個丫頭片子搭上自己的命值得嗎？
    林老爺看著眼前這個熟悉的讓自己陌生的孩子，一時之間也也不知道要用什麽樣的心情來表達自己現在的情緒。
    “阿……祖？”
    林老爺忍著疼痛發出模糊不清的字音，他是真的想知道林耀祖為什麽要這麽做。
    看著林老爺眼裏對自己的疼惜，林耀祖的笑容冷了下來，他無言的和林老爺對視了很久，才慢悠悠的坐下來。
    他歎了口氣，很認真的看著林老爺。
    “父親。”
    他的脊背挺得很直，就像是一棵小鬆樹一樣，帶著幾分鄭重。
    他輕咳了兩聲，神色帶著幾分追憶：“我知道您從小就疼我，但是如果，我是說如果……”
    林耀祖的睫毛顫了顫，他帶著幾分期望的看著林老爺。
    “如果我不是男子，而是女子的話，您還會像這樣疼愛嗎？或者說，作為女子的我的未來跟其他姐姐是一樣的？”
    表麵是林府風風光光的小姐，實際上是低賤惡心的悖論玩物？
    混賬！
    這是什麽話！
    林老爺聽完林耀祖說完這些話氣的嘴都歪了，他瞪著林耀祖，眼裏帶著林耀祖從來沒有看見過的震怒。
    你才是林府未來的當家人，怎麽能和他們比！
    從那雙眸子裏，林耀祖讀出來這樣一句話。
    林耀祖沉默了很久才笑起來，他笑的太過於悲涼，笑的林老爺都覺得不對勁。
    “啊啊……”
    林老爺呼喚林耀祖，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最愛的這個孩子會變成這個樣子，他發出聲音，企圖吸引他的注意力。
    就在他發聲之後，就看見林耀祖轉過身背對著他抹著眼淚。
    看到這一幕，林老爺說不心疼是假的，從小到大林耀祖都沒有怎麽哭過，就算是小時候正骨紮針也沒哭，但是他現在為了一個問題而哭的這樣傷心。
    林老爺有些恨自己剛才的表情做的太快了。
    耀祖從小就善良，這是他的優點也是他的缺點，而且他是那麽的在乎他的姐姐，很小的時候就愛和每一個姐姐玩，隻是身體原因不能運動罷了。
    自己不是一個好父親。
    林老爺盯著林耀祖的側臉很想去安慰，但是作為林府最頂端的領導者，林老爺並不知道怎麽安慰人，哪怕是想，他也隻能匱乏的想一句：別難過了當安慰詞。
    林耀祖心中的期望在和林老爺對視之後就消失了，其實他早該知道這個結果的，隻是因為自己太特殊，這讓他有幾分錯覺——父親待他是不一樣的。
    明明自己很明白這份特殊的原因來自於哪裏。
    他擦了擦眼淚，露出一個笑容。
    “父親。”
    林耀祖不可抑製的抽泣了一下，他揚起一個最得體，最禮貌，也最疏遠的笑容看著林老爺。
    “其實我是恨自己的。”
    他頓了頓，視線挪到透過窗戶縫隙射進來的陽光上。“您難道就不好奇，我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知道的這些事情嗎？”
    林耀祖並不去看林老爺的臉，他呆愣的看著那一束陽光，近乎自言自語。
    “是您要將大姐姐關進她房間的時候，那個時候我雖然小，其實身體還沒有虛弱到不能行走的地步，您不許我見母親，不許其他人靠近我，給我帶來了病氣，我就隻能去找大姐姐。
    您知道嘛，大姐姐真的很厲害，很溫柔，她能夠很短時間算出我們鋪子盈利多少，也知道哪些人在悄悄的吃回扣，拿提成。
    每當我骨頭疼的時候，是大姐姐用梯子翻過她那堵高高的牆，來到我身邊抱住我，安慰我。
    那個時候我還不懂，為什麽大姐姐那樣明媚的人臉上總是帶著苦澀的笑意，直到那一天……”
    林耀祖的眼睛珠子挪動了一下，視線定格在了林老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