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平沙莽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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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白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脊背卻挺得很直:“將軍應當知道這次和親的意義吧。”
    謝硯之閉上眼睛,沉痛地點了點頭,他當然知道。雖然荒謬,雖然荒謬……但實在是百般無奈中不得不選的下下之策。
    “婢子們也很可憐公主,但這是王上的意思,連世子也隻能默許。”廣白輕輕地說,“公主不願意,但是皇室出身,有幾人的婚姻能隨心?且不說那薑國世子作為一國王儲,卻是出了名的好人材,以公主的身份到了薑國,那薑國也不敢十分怠慢他。
    就說和親之事一旦出了任何差池,這後果——”她直直地看向他的眼睛,“將軍擔得起嗎?”
    謝硯之垂下的衣袖遮住了左手暴起的青筋。
    他是戰將,當然知道那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難得達成的和平毀於一旦,意味著戰火焚田,馬革裹屍,百姓流離,哀鴻遍野。萬裏無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
    他多希望自己能更任性一些,更感性一些。
    可惜他一直是理智居上的人,做不到不顧一切地帶他走。
    為了一己之私,毀掉萬千家庭的幸福。
    橫光劍被“噌”地拔出,冷冽的寒光將日頭也映亮幾分。謝硯之長嘯一聲,輦旁梧桐伸出來的枝被一劍斬下,就仿佛那些伴隨著月光和清脆的落子聲的記憶,被一同斬下。
    他背對著她,看不見車裏的她急切地張開嘴想說什麽,卻無論如何也發不出聲音。
    他不記得自己後來是懷著怎樣的心情護送零陵王姬到薑衛邊界的了。對於痛苦的記憶,他總是趨於忘記,這樣才能讓他一直維持他該有的理性。
    從他斬下梧桐樹枝,轉身離開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今生與她擦身而過。
    本就隻是萍水相逢——或許那夜的偶遇,記得的人隻有他一個。
    退一萬步說,即便零陵王姬沒有去薑國,他們也是絕對沒有可能的。“忠孝”二字是壓住他的兩座山,卻也是他立足之本,在他的認知裏,背棄這二字的人,還有何顏麵活在世上呢?
    父母一直為他的親事操心,他本就生得俊俏,年少而居高位,在京中不乏貴女芳心暗許,說媒的人也總是絡繹不絕。他卻總以“大丈夫事業未立何以立家室”為由各種推諉。直到他主動請命,離京駐守許陵。
    他再也不敢提及那個名字,卻不自覺地打聽著她在薑國的一切。有人說她甚得世子薑時的寵愛,有人說他在宮中不被禮遇,有人說她樂不思蜀,也有人說她日日愁苦……謝硯之欲見她一麵,卻苦於無法。
    許陵是薑衛邊城,總能離她近些吧。
    他總是在夜晚獨坐於許陵最高的城樓自飲自斟,一個人下著棋,擺著她離開那天走出的一盤死局。那些夜晚的時而月光勝華,時而枯風冷雨,時而飄雪如絮。
    直到有一天,一個女子走到他身邊,拿起他的酒壺一飲而盡,自顧自地坐到他的對麵,解開了那盤棋局。
    謝硯之醉眼微餳,那女子一身勁裝,上挑的眉毛鋒利得像刀鋒,斜看向他的丹鳳眼卻明豔嫵媚——好個英氣與妖嬈並存的女子!
    “卿和,你喝了我的好酒,怎麽賠我呢?”謝硯之微微一笑。
    林卿和很認真地注視著他的雙眼:“那我嫁給你吧。”
    謝硯之還是笑,笑得肩膀都顫抖起來:“你想嫁給我?”
    謝硯之活二十年不曾真正醉過,唯有今晚——連他自己都不知自己是不是醉了。
    那是他嫁去薑國第三年的冬至。
    “好,那我就娶你。”
    二十歲那年,他娶了許陵刺史之女,林卿和。
    後來的事情發生得太快,快得讓他措手不及。
    薑世子暴斃,零陵王姬涉嫌投毒謀害世子入獄。沒多久,維持不過數年的和平再次破滅。
    聽到消息的他如蒙雷擊。
    謝硯之奉詔領兵,懷著救出他的心情的他殺破連營,萬夫莫當。
    他之所以能夠成為京中子弟的翹楚,不隻是因為他的武功身手,還在於他的領軍才能。十三歲的他就出計奇襲西羯,取得大捷,從此獲得衛王的賞識。幾番對戰後,敵軍完全無法琢磨他飄忽不定的詭譎戰術,衛軍占了完全的上風。
    冷風卷起一地枯葉,也吹起了主帳的帳簾。
    桌旁隻有兩個人,謝硯之和一身紅色勁裝的林卿和,他的妻。
    “卿和,你本不必跟來的。”他沒有看向她。
    “我為何不能跟來?”她挑眉的樣子仍然是英氣又嫵媚,“為人妻,我當與夫君同生共死;為人臣,我為許陵戰將,豈可以女流為由枉顧國事?”
    “還是因為,”她的聲音變得很輕,“當著我的麵為了別人死戰,你會有愧疚之情?”
    狂風的聲音呼嘯而起,他什麽都聽不見了,隻是覺得心裏被什麽撕裂開一道縫,讓什麽泄了出去……
    幾乎是同時,他手中的朱筆一抖,險些畫錯了標識。
    她一直都知道的,隻是沒有說破而已……那麽,她到底知道多少?又是何時得知的?
    卿和微微低了眼,露出一截潔白細長的頸,那樣的她收斂了很多的鋒利,但她的眼睛依舊是沒有一絲情緒,“沒關係的,從一開始我就說過,你我之間,本不需要夫妻之情這種東西。”
    理智如他,怎麽可能因為醉酒時一句戲言輕易許下婚姻?可第二天這女子隻是眼神沉靜如水地說:
    “我不需要一個對我有真心實意的丈夫,我隻是需要一個可以托付許陵的戰將。你可以不愛我,你可以三妻四妾,隻要你不放棄這座邊境戰城,而我也願意做你手中的劍,和你一起守護許陵。
    那樣就夠了。”
    視情為塵土的她需要他這樣的丈夫,而被父母逼迫著早日成親卻又忘不掉那個不會再回來的人的的他,也需要她這樣的妻子。他們之間,從來都隻是相互需要的關係。
    “嚓——”的一聲,她一槍戳在地圖上,正中薑都。
    營帳外,平沙莽莽,冷風如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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