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由來隻有新人笑

字數:4729   加入書籤

A+A-


    “達叔,早。”
    穿著一身類似於後世的練功服,山麓林木皆裹素裝,大雪初晴,山間雖然無風,寒意猶凜,這青年卻衣著單薄,朝陽映照下,剛晨跑結束的臉上泛著紅暈,那是青春飛揚、健康強健的光澤。
    發須花白的老者剛剛將陵墓左側存留的一處積雪清掃幹淨,回頭望向青年:“三郎早,跑完三十裏啦。”
    青年擰腰壓腿做著拉伸動作,雙手劃了一個大圓:“沿玩珠峰腳跑一圈,不多不少正好三十裏。”
    做罷長距離跑步後的修整動作,青年從老者手上接過點燃的三支香,在墓前蒲團跪下,恭恭敬敬的拜了三拜,朗聲說道:“阿公,早上好。”
    墓碑上端端正正用隸書刻著數個字:王公安石之墓。右側兩行小字寫著:安石三蒞江寧,卜居鍾山,子姓兄弟,多著籍焉。
    整座陵墓並不大,更談不上氣派,占地約一畝,墓前有華表、墳庵,兩側有樹木拱抱。墓前左側搭了兩間草堂,供守墓祭祀者居住。
    此處是鍾山南麓的獨龍阜玩珠峰,遵王公生前遺囑,除其父親王益和大哥王安仁葬牛首山外,其與兒子王雱皆葬於此處。
    是的,此處便是褒貶不一的完美主義者、倡導主持新法引發朝野紛爭的前翰林學士、參政、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左仆射、觀文殿大學士、荊國公、司空、太傅……臨川先生、半山居士、介甫公王諱安石之墓。
    元豐八年,神宗去世,趙煦即位,改元元佑,由太皇太後高氏垂簾聽政,加王安石為司空。高太後在神宗時就強烈反對變法,等到自己聽政後,立即起用司馬光為相,全麵廢除新法。史稱“元佑更化”。
    在得知新法被全麵廢除之後,元佑元年四月,王安石鬱然病逝於江寧鍾山,享年六十六歲,獲贈太傅,葬於江寧半山園。
    死亡是一道黑色門檻。王安石死了,這個王朝再也沒有支柱,這個時代再也沒有靈魂。不管怎樣,王安石的生命持續一天,對於某一部分人們而言,就仰望他一天,即使不再發號施令,可仍然是一麵旗幟,一種標誌,一個信號。
    司馬光聞訊,發出一聲輕輕的歎息。政治家沒有了對手,生命再也沒有了激情和鬥誌。這位新上台的宰相,此時正在家養病,當即提筆給另一位宰相呂公著寫了一封信。
    在這封簡短的書信中,司馬光有些失落,有些恨意,也有一些宰相肚裏好撐船的姿態。他對王安石的道德文章進行了肯定,而對作為政治家的王安石,進行了全盤否定。
    小皇帝趙煦就追贈王安石為太傅,並命中書舍人蘇軾撰寫《王安石贈太傅》的“製詞”。
    作為王安石政治上的敵人但又是人格上的知己的蘇軾如是言:“……將有非常之大事,必生希世之異人。使其名高一時,學貫千載。智足以達其道,辯足以行其言。瑰瑋之文,足以藻飾萬物;卓絕之行,足以風動四方。用能於期歲之閑,靡然變天下之俗……”
    他並沒有以舊黨的口吻全盤否定王安石,而是公正地評價了王安石,對他的事業、學術、文章表現了高度的理解與推崇。
    王公逝矣,其生前敵後諸多評語如韓琦之“安石為翰林學士則有餘,處輔弼之地則不可”、曾公亮之“上與介甫如一人,此乃天也”、唐介之“安石好學而泥古,故論議迂闊,若使為政,必多所變更。安石果用,天下必困擾”、曾鞏之“鞏之友有王安石者,文甚古,行稱其文”、司馬光之“人言安石奸邪,則毀之太過;但不曉事,又執拗耳”、黃庭堅之“餘嚐熟觀其風度,真視富貴如浮雲,不溺於財利酒色,一世之偉人也”……或褒或貶、或敵或友,都無關重要。逝者長往矣,管它洪水滔滔。
    王棣卻想了很多,於他而言,王安石不僅僅是一個時代的符號,更是他的親人,是疼他愛他、關懷嗬護的長輩,也是頂天立地、具有極強人格魅力的真男人,可用“俯仰無愧天地,褒貶自有春秋”定義其一生。
    在他看來,王安石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作為一個文化人,王安石本該有很多路可走。位極人臣,光宗耀祖,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或是做朝廷的禦筆,小心翼翼,寫些歌功頌德的文章,他的詩文本來就是第一流的;如果“不為五鬥米折腰”,那就到桃花源去,青山綠水,男耕女織,天倫之樂,也是一種選擇。
    人各有誌,有人向往淺灘,有人向往大海,偏偏王安石是人中之龍,是熱血男兒,是個有性格的文人,對政治的關注,對國家安危的關注,對朝廷命運的關注,一直貫穿到他生命的結束。他甚至恥以文士自名,其文學思想也表現出政治家的色彩,宗旨在於經世致用,重道崇經。的確,他作為政治家、思想家出現在北宋的曆史舞台上,兩任執政,倡導變法,權傾天下,在當時的地位及對後世的影響,都是曆代文人難以望其項背的。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可惜的是,他的一心為民的變法並未受到大多數人的接受且歡迎,在相當一部分人看來,是大逆不道,是有悖祖製,是為一己之私的冒進,是置萬民於水深火熱的大破壞。
    是以,神宗皇帝一旦殯天,新帝登基,高太後垂簾聽政,起用司馬光為宰相,新法幾乎全被廢掉。
    此時,三冗危機猶存,內憂外患仍在,但“隻可徐徐圖之也”。
    一朝天子一朝臣,人走茶涼賓換主;由來隻有新人笑,有誰聽到舊人哭。
    轉眼已是元佑四年冬月,正處於小冰河時期的江南早早的落了雪,前天已是今冬第八場雪了。瑞雪兆豐年,期盼來年大豐收。
    這數年發生了幾件大事,有好的,也有不好的。
    元佑元年:四月,王安石卒;七月,夏國主秉常卒,子乾順嗣;九月,司馬光卒;十一月,立經義、詞賦兩科。
    元佑二年:二月,代州地震;六月,西蕃阿裏骨逼鬼章據洮州。
    元佑三年:三月,賜進士李常寧等並諸科及第、出身共一千一百二十二人;三月、六月,夏人擾邊。
    元佑三年:二月,呂公著卒;四月,分經義、詩賦為兩科試士,罷明法科。
    元佑四年:九月,詔恢複集賢院學士。是歲,京北旱,浙西水災。
    元佑四年十一月,王棣為祖父王安石守墓三年半。
    按五服,孫子屬於第二等齊衰之列,隻需為祖父守孝一年即可。王棣卻立下誓願,願為祖父守孝三年半。
    這三年多來,王棣在玩珠峰王安石墓旁結廬而居,每日焚香祭祀、讀書寫字,且隨“達叔”習練拳腳棍棒之術,一日未離。
    達叔,是名老卒。
    就是“安石野遊不騎馬,以小毛驢代步,老卒奉之”的那名老卒。
    達叔,大名張孟達,饒州安仁人士,英宗治平四年入伍,後因戰傷退而為王安石近侍,未娶,侍奉王相至今。
    王棣自至此時空便識得達叔,而後知其與第二十七代天師、崇真通惠紫玄真君張象中崇是為同宗未出五服之同輩。
    張天師吔?太上老君“授以三天正法,命為天師”,後世尊稱為“老祖天師”、“正一真人”,“三天扶法大教師”的那個張天師,五虎山第一達人……反正與武當山差不多,真論起來比武當山更牛。
    好有親切感。王棣前世是上饒縣人,離龍虎山兩百多裏地,原本就是正宗的老鄉。
    達叔十八歲入伍為卒,在康定元年到慶曆二年期西夏皇帝元昊對宋方發動多次大規模的軍事進攻期間,入西軍種家軍,屢赴前線,因作戰勇猛升步軍都頭。
    在慶曆二年定川寨之戰中,張孟達身受數箭而不倒,後被救下,輾轉送至後方,經數月的醫護調養方脫離生命危險,但終因傷勢而退役,隨傷殘軍卒回汴京接受整頓安排。
    京城大居不易,除了舞槍弄棒再無一技之長的達哥不多久便將津貼用了個一幹二淨,窮困潦倒之下不得不露宿街頭,後因風寒染疾而命垂一線。幸好遇上剛進士及第未久的王安石出手援救,命愈後便作為隨扈跟隨王安石左右。
    達哥成為達叔,風華不再,當年那個上陣奮勇殺敵的張都頭鬢角染霸、腰背佝僂,也未娶妻育子,隻隨從王安石左右。
    王安石罷相退隱半山,達叔便牽著那頭溫馴的驢子,馱著身心俱疲的大丞相遊走山水之間。
    三年前王安石病逝,達叔未曾哭泣,隻是愈發佝僂,臉上的皺紋愈發的深,比戰場的壕溝還深。
    他自己動手在王安石陵墓前搭了一間低矮的茅屋,每天三柱香,將陵墓打掃的幹幹淨淨。然後,教王棣拳腳功夫。
    他不孤獨,有王棣陪著他,他陪著王安石。
    轉眼三年半,王棣已長成身姿豐朗的英俊少年,而達叔愈發的蒼老。
    歲月無情,人知義。
    喜歡大宋河山請大家收藏:()大宋河山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