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王氏寶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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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安禮對王棣的感情很是微妙。
    雖然怎麽算王棣都是王氏血親,但明明是自己的親孫卻變成了侄孫,而且還如此優秀,在同輩中是絕對的翹楚人物,說不得王家還得靠他光大門楣。這麽一想便有些紮心了。
    王棣的優秀是明擺著的。
    三兄在世時,王安禮對王棣不好多有表示,畢竟是過繼給侄兒王雱了,再怎麽樣也得避避嫌。三兄逝世後便不一樣了,王棣這個嗣子孫)仿似無根之浮萍,七房自然要多加照拂。
    事實上,王安禮這幾年一直在默默的關注著王棣的成長動態。王棣平素讀了什麽書、作了什麽文,乃至於各種讀書筆記,他都有過目。
    越是關注,王安禮便越吃驚。
    這個小小年齡便極有主見的孫兒當初說要守陵三年半就夠讓人驚詫的,而其心誌之堅、性情之穩,便是許多成年人都自歎弗如。
    他的書法更是足以“驚豔”二字形容。“書之妙道,神采為上,形質次之,兼之者方可紹於古人”。書法務須做到不野、不板,奔放處不離法度,精微處照顧氣魄。更需做到“損人利己”:取別人之長,壯大自己。王棣的字幾乎做到了這幾點,新意盎然。“新”而有跡可循,承前人之長而自成一家,這實在是難能可貴。更何況,他還小,假以時日,成為書法大家也是極有可能的。
    還有他的文章。王安禮看到的王棣的文稿並不多,是他平日練字的稿紙,大多是前人名篇,王安禮感興趣的是其中一些詩句,如“生當為人傑,死亦為鬼雄”,如“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如“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如“一水橫陳,連崗三麵,做出爭雄勢”……這些個句子風格迥異,共同之處則是皆為佳句。以王安禮的博學,卻是聞所未聞。他也曾拿這些句子去“考校”友人,亦是未有人讀過。那麽,唯一的解釋便是出自王棣之手了。可惡的是,這些個句子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倒也罷了,偏生沒有一首完整的詩詞。斷章狗啊,自然讓人恨得心癢癢、牙癢癢。事實上,《清平樂.村居》是王安禮得到的唯一一闕完整的詞。
    但就這麽一闕詞,已讓王安禮認定王棣天賦卓絕,自然還有三兄的教導有方之故。想來,在政途上心灰意冷的兄長是在王棣身上傾注了全部心血,授以畢生所學,以期後繼有人。很明顯,三兄夙願得償了。唐時杜易簡讀王勔、王勮、王勃三兄弟文章時,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借用《世說新語》中謝安、謝玄把人才比作寶樹的典故,大讚王氏三兄弟:“此王氏三珠樹也!”
    在王安禮看來,王棣亦是王氏寶樹也。
    雖因政見相左,兄弟二人頗多隔閡,但就王棣之事,王安石生前曾告知王安禮:“三郎才氣遠勝你我,但有方氏仲永之鑒,需壓他一壓,以免鋒芒太露。”
    或許,王棣堅持在玩珠峰守陵三年半,也是三兄所囑吧。
    如此種種,雖足以佐證王棣之天賦異稟,但天下之大,並不缺天才。讓王安禮最為吃驚或者以震撼二字形容更貼切的是,王棣居然在注經釋義。
    關於經義注釋,曆朝曆代皆有不同版本,本朝士子讀五經,以唐初孔穎達的五經正義為準,試舉經義亦然。但其時亦有儒學大家嚐試再注經義,如門生眾多的程灝。隻是,如今的五經正義是約定俗成乃至於被官方認定的,要“另起爐灶”,必然會引發爭論,甚至是群起而攻之。
    王棣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呀,竟然做起皓首窮經的大儒都力難從心的事來。
    王安禮看到名為《四書章句集注》的小部分書稿時,胡須都險些扯斷。讓某個在玩珠峰侍奉的仆從“監控”王棣,當然是他這個祖父關心孫兒的成長,但他真的是被嚇著了。
    問題在於,這小部分書稿的殺傷力太大,讓素以沉穩著稱的王和甫都坐立不安。因為他驚覺自己是認同這其中的解讀和觀點的。管中窺豹,這《四書章句集注》是怎樣的一本書。可以預見的是,這本書一旦問世,又會造成如何轟動的效應。
    他一方麵為王棣的膽大妄為而憂心忡忡,另一方麵又渴盼見到完稿的全書。
    將《禮記》中的《大學》與《中庸》摘出來與《論語》和《孟子》放在一起列為“四書”,由淺至深詳盡解讀儒家思想,確實高明。
    隻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為經書集注,太過驚世駭俗,傳揚出去定必遭引罵聲一片。
    王安禮終究還是隱晦地提了這事,委婉地告誡王棣莫操之過急。但也未勸阻,畢竟,這事若真成了,絕對可青史留名。
    王棣倒是表現的可有可無,編《四書章句集注》是打發時間的順手而為,並沒打算非得怎樣。再說,他在書中多少夾帶了私貨,將後世的核心價值觀若有若無的摻雜其中,就當下而言,是大逆不道的。當然,他做的很隱秘,並沒有明確表露什麽,隻會在潛移默化中感染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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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於王安禮的諄諄教誨,他還是真聽進去了。原本也是決定要做些什麽,譬如參加科舉,就算是為了王安石。
    畢竟,在半山園,祖孫的孺慕之情永世難忘。
    對於將來,他倒是沒什麽規劃,大抵是走一步看一步。問題是,靖康沒多少年了,若無意外,到那時他還是健在的。這就比較麻煩,若是科舉中試做了官,在這風雨飄搖的大宋王朝該何去何從?獨善其身麽?有“六賊”在,怕是很難。金兵南下時苟且偷生?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選項太少,好難。
    車到山前必有路吧,且走著瞧。
    回到半山園,他的日子變化不大,仍是讀讀書寫寫字,舞舞槍弄弄棒。學拳腳功夫,倒不是想練成高手高手高高手,至少別成為四肢不勤五穀不分的孱弱書生。
    當然,老夫人處的晨昏定省是少不了的。
    老太太年近七旬,早先身子不好,虧了王棣列出一係列老年健身計劃,這兩年反倒是精神矍鑠起來,更是心心念念三郎的好。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王棣對祖母很是尊重,每日都會陪著聊聊天,講幾個開心段子。上了年紀的人最渴望的是有人陪,最缺少的也恰恰是有人陪。幸好王家以孝持家,老夫人不缺人陪,活得還算舒心愜意。
    更何況,隔壁便是“報寧禪寺”,這才是老太太最樂意待著的去處。
    她是個虔誠的佛教徒。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
    周世宗柴榮繼位的第二年五月,下詔大毀佛寺。境內佛法寺廟,除了有皇帝題字的可保留外,每縣隻留一寺,其它盡毀。全國共拆廟三萬餘所,毀佛像鑄錢,近百萬僧尼被逼還俗。
    趙氏建宋以來,停止了寺院的廢毀,派沙門行勤等一百五十七人去印度求法,派近臣張從信往益州雕刻大藏經版。朝廷設立譯經院,恢複了從唐代元和六年以來久已中斷的翻譯。太宗親自作《新譯三藏聖教序》。譯經院培養翻譯人才,改名傳法院。為管理流通大藏經版而附設印經院。天禧末,全國僧尼比較宋初增加了很多,寺院相應增加,近四萬所。寺院擁有相當數量的田園、山林,得到豁免賦稅和徭役的權利,經濟富裕,舉辦起長生庫和碾顗、商店等牟利事業。
    其時信奉佛教者大有人在,天下之民,其奉事佛者十室而九。正因如此,是時全國各地佛教的寺廟星羅棋布,老佛之宮遍滿天下,大郡至踰千計,小邑抑或不下數十,而公私增益,其勢未已。
    王安石將半山園辟出地來改建“報寧禪寺”,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了夫人吳氏。
    老夫人吳氏是王安石表妹,金溪縣柘崗人,出身仕宦之家,其祖父吳敏、父吳芮、叔父吳蒙皆為進士,自幼聰穎。吳氏與王安石兩小無猜,婚後生活和美。後隨夫宦遊,相夫教子,嚴謹治家,其子女長成後,皆博學多才。夫人文采綺麗,時人有“荊公妻吳夫人最能文”之讚。
    王氏夫婦伉儷情深,夫唱婦隨數十年,當為天下楷模。關於此事,是有佐證的——
    王安石任知製誥時,吳氏給王安石置一妾。那女子前去伺候王安石,王安石問:“你是誰?”女子說自己是“家欠官債、被迫賣身”而來。王安石聽罷,不僅沒收她為妾,還送錢給她,幫助她還清官債,使其夫婦破鏡重圓。
    一世人一夫妻,在這時空怎不令人肅然起敬?
    老夫人這一生育有三子三女,一子一女早夭,長子王雱早逝,現下唯次子王旁侍奉左右;長女適浦城吳安持,時任都水使者;次女適仙遊蔡卞,時任潤州知州。
    小女婿蔡知州多次請老夫人前去潤州居住,以可盡孝侍奉,但老夫人不往,蓋因幼孫仍在金陵為祖父守孝,憐孫心切,乃留半山不走。注1)
    這是舐犢情深,王棣回到半山園,每日必修的功課便是陪伴祖母,便算是反哺了。
    這一日,王棣正要陪祖父去隔壁半山寺上香禱告,便聽仆從稟報有客登門拜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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