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憶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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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女子從另一間屋轉了出來,看見聶勝瓊幾人,怔了怔,卻不言語,隻淡淡的望著來客。
這女子雙十年華,雙眸似水,卻帶著淡淡的冰冷,似乎能看透一切,十指纖纖,膚如凝脂,腰肢纖細,有仙子般脫俗氣質,著一襲白衣委地,上鏽蝴蝶暗紋,一頭青絲用蝴蝶流蘇淺淺倌起,峨眉淡掃,麵上不施粉黛,卻仍然掩不住絕色容顏。
從竹門到屋簷不到三丈,聶勝瓊卻感覺走了五年。
是的,她一眼便認出了對方。那個在自己因恐懼無助的不敢入睡時摟著自己哼唱兒歌的小姐姐,即便已有近兩千個日夜未見,即便她已長成擁有傾國傾城、風華絕代的絕世女子,即便她的清冷依舊不減當年,但自己仍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聶勝瓊緩緩解下鬥笠,任由雨珠澆濕秀發,雨水裹夾著淚水淌過臉頰,沾著唇角,鹹鹹的,涼涼的,聲音有些異樣:“蔡姐姐……”
白裳女子微微蹙眉,滿臉疑惑地望向聶勝瓊,那麵容……依稀是認得的……隨後,她臉上緩緩綻開了一朵嬌豔的花:“聶妹妹……”
如此清冷的女子乍然淺笑,瞬間仿似滿院生春,暖進心窩。
聶勝瓊急走上前,聲帶哭腔:“是我,是我……”
白裳女子伸出雙臂,將小鳥投林般的聶勝瓊摟進懷中,笑意未散,滿是欣慰與欣喜。
這一幕讓性子潑辣的小青看傻了眼,自家姑娘向來性冷,總是表現出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淡漠,“冰美人”名副其實,何時有這樣舒心的笑,又何時待人如此……親近啊?
宗沐與小紅也是愕然,聶勝瓊倒是從不以“金陵才女”或“青樓大家”自居,待人接物和煦若春風,若非如此性子也得不了王老夫人讚不絕口。但她骨子裏卻是驕傲的,否則也不會將堂堂通判之子、李之問給拒之門外了。嗯,王棣是例外。在宗沐看來,棣哥兒絕對是舉世罕見的好郎君,且身上有種奇特的東西,極易讓人與之親近。但聶姑娘卻是外柔內剛的,平素總是麵帶雲淡風輕的笑容,此時的柔弱實在不像是她啊。
這場竹園這個院子就叫“竹園”)相會隻是好友失散多年後的重逢,在杭州城自是不起眼的小事。但日後再往前推演,就會發現,此處竟是波瀾壯闊的新時代的起點。或者說,這兩個女子是日後大事件的契點。
起因是摩尼教。
離開竹園返回鳳凰山,宗沐覷機與王棣說了竹園裏發生的所有事情,其中大部分是聶勝瓊與那女子的敘話。
是時,他在正廳休憩,卻將隔壁屋的動靜聽的清清楚楚。倒非他存心偷聽,實在是耳力驚人,一字一句都清晰入耳。
“蔡姑娘”名叫蔡雲英,這是本名,藝名叫“琴操”。
王棣記得前世看一本叫作《尋秦記》的穿越先驅文,其中女主之一喚作“琴清”,若化為仙子,驚為天人。想來姓“琴”的都非凡人,不過,百家姓似乎是沒有“琴”姓的,大抵是“藝名”。
琴操啊,好名。
琴操,本是琴曲著錄。漢蔡邕所著注1)。分上下兩卷,記述四十七個古琴曲的故事,是解說琴曲標題的第一部著作。北魏酈道元《水經注·河水五》:“昔趙殺鳴犢,仲尼臨河而漢,自是而返,曰:‘丘之不濟,命也夫!’《琴操》以為孔子臨狄水而歌矣。”
“蔡雲英”也挺好的呀,雲英未嫁,總會叫人浮想聯翩。以琴操為名,可見此女的才氣也絕非一般。
但她的命運就著實不一般了。
據宗沐聽到及旁敲側擊打探得曉,蔡小娘子原係官宦大家閨秀,從小聰明伶俐,得到良好的教育,琴棋書畫、歌舞詩詞皆有擅長。然其十三歲那年,父親受宮廷牽誅,母親氣急身亡,舉家男性充軍,女性沒籍入教坊司。抄家時她正在家中後院彈琴,那把心愛的琴也為人所毀,大概就是那時與聶勝瓊相識。
其一夜之間家破人亡,命運陡轉。後又被充入杭州歌唱院,輾轉幾回被賣入“竹樓”,不到三年,因其學習刻苦,加上天資聰穎,才華出眾,遂紅極一時。
聽及此處,王棣張了張嘴,恍然道:“琴操,原來是她……”
難怪這名字聽著耳熟呢,年初秦觀與周邦彥二人在花魁大會後以後輩身份至半山園拜訪王老夫人,王棣主陪著遊玩。
秦、周對王家三郎之才華斐然少不得一番讚賞溢美,彼此惺惺相惜。
期間,秦觀說起一樁雅事,當事人便是杭州名ji琴操。
秦少遊曾作詞《滿庭芳》曰:“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有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注2)
此詞用門字韻,是寫給他所眷戀的某歌妓的,情意悱惻而寄托深遠,傑作也。
某日,西湖邊上有人閑唱這首《滿庭芳》,偶然唱錯了一個韻,把“畫角聲斷譙門”誤唱成“畫角聲斷斜陽”。剛好琴操聽到了,說:你唱錯了,是“譙門”,不是“斜陽”。此人戲曰:“你能改韻嗎?”琴操當即將這首詞改成陽字韻,成了麵貌一新的詞:“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斜陽……傷心處,長城望斷,燈火已昏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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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觀笑歎:“此詞經這琴操一改,換了不少文字,但仍能保持原詞的意境、風格,絲毫無損原詞的藝術成就,若非大手筆,豈能為也!”
周美成捋須而笑:“真乃巾幗不讓須眉,女中亦多才子。”
能讓秦、周二人交口稱讚之人,自非等閑之輩,王棣遂記下了“琴操”這個名字。但聶勝瓊卻與琴操頗有淵源,倒真是出乎意料。不過也對,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身負才學之人所交者自非胸無點墨之輩。
說起來,琴操之於杭州猶如聶勝瓊之於金陵,皆為當地最受追捧的名ji,趨之若鶩者如過江之鯽,不可枚數。
在金陵,清倌人聶勝瓊所識多青年才俊,如李之問、王棣者。琴操在杭州冰清玉潔,賣藝不賣身,紅極一時,便與蘇軾亦有往來。
據傳,琴操頗通佛書,解言辭。某日,蘇軾遊西湖,所坐船隻與他船相撞,幸無大礙。另一舟上遊客便是琴操,她得知對方便是新任太守、鼎鼎大名的蘇軾,即為東坡撫琴一首,同遊者、東坡的好友佛印稱為“百年難得一聞”。
又某日,蘇軾邀琴操再遊西湖,戲謂琴操曰:“我作長老,汝試參禪。”琴操敬諾。子瞻問曰:“何謂湖中景?”對曰:“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何謂景中人?”對曰:“裙拖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一段雲。”“何謂人中意?”對曰:“隨他楊學士,鱉殺鮑參軍。如此,究竟何如?”子瞻曰:“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
這是東坡居士想勸說琴操從良,卻不想好心辦了壞事,好似一語驚醒了夢中人。
琴操這般言說:“謝學士,醒黃梁,世事升沉夢一場。奴也不願苦從良,奴也不願樂從良,從今念佛往西方。”
聽到這裏,王棣撫額而歎,這蘇學士真是……才子風流啊。想當年,他首次為官杭州,便寫了“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的詩句,並納了年幼的王朝雲為侍女,蘿莉養成哪。今年高壽幾何來著?五十有四了,在這年代還真可算是高壽了,仍是……寶刀未老啊。正所謂,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嗯,風流無改鬢毛衰。
可惜了,落花有情流水無意。這位琴操姑娘對蘇大學士唯有尊服,顯然是未有男女之情的。也對,“蒼蒼白發對紅妝,一樹梨花壓海棠”這種事雅則雅已,大抵是沒幾個“紅妝”甘心情願的。東坡居士作詩調侃好友張先在八十歲時迎娶十八歲小妾,大概是嫉妒的吧。
王棣很為自己的發散思維抱歉,不能這麽揶揄老蘇同誌的好不好。不過,他對“從今念佛往西天”的琴操妹子倒是多了幾分興趣,究竟是看破紅塵還是欲擒故縱?
答案似乎是前者。蘇軾還是出手援助,替琴操贖回契約落了良藉。這女子自是感激涕零,也應了蘇軾沒有出家為尼,隻在城西覓處僻靜處安身,憑著教人琴技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算是徹底告別了往日燈紅酒綠的生活。
濁世白蓮哪,這女子,還真是出淤泥而不染。
這年頭,但凡經教坊司訓練出來的,察顏觀色、八麵玲瓏是必修課,要不然怎麽取悅客人?事實上,在這等場所待的時日久了,難免被汙染同化,能有幾個秉持初心不變的?最好的出路就是讓人贖身落藉成人小妾外室,命再好些,熬個三五年說不定就能獲得自由身了。
這樣的女子,居然能遇上兩個,琴師?王棣暗歎,無巧不成書呐。
不過,怎麽就牽扯上摩尼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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