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傷春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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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中疾行百來步,到了戶土牆已塌了一半的人家前,破敗不堪的房子在雨中哭訴著主家的窮困潦倒。
    宗沐倏地竄了進去,濺起一片水花:“小青,小青……”
    見色忘義的家夥……王棣表示不齒,小子不對勁啊,這幾日“小青”長“小青”短的,哼,奸情敗露了哈……少年慕艾,也沒啥……問題是,咱假假的也是你大哥吧,這當口就顧著小青了,你是法海呀?
    王三郎居然還有心思神神叨叨的,暗暗吐槽一通,耳邊的聲音清晰了起來:“王婆婆……房子要塌了……王……婆婆……”
    那聲音在如此混雜聲中極是突兀,卻將王棣驀地拉了回來。
    這房子極其簡陋,大概是臨街的,兩間屋一扇木門,一腳踏進去便是堂屋,右邊還有一間略小的屋子,遮瓦破碎處雨水滴落,王棣進去時一個趔趄,目光所及處濁水半淹,竟是隔出了兩個小間。
    “快走啊……”
    兜轉進去,印入眼簾的場景瞬間定格——
    小屋子裏的情形極為複雜,也就十平方大小,屋頂漏了個大窟窿,雨水瓢潑而下,窟窿正下麵擺了一張也不知是什麽東西壘成的床,水已經漫到了床麵;床上躺了個人,破衣服爛被子的蓋著,不知生死;一個花白頭發的老嫗一臉血汙,半跪在水裏伸出瘦骨嶙峋的手去撫摸床上那人的臉龐,喃喃自語,聽不清說些什麽;一黃裳女子伸手去拉老嫗,雖隻是側麵,仍能瞧出清麗的容顏;宗沐正猶豫著想去拉一個青衣小婢的手,好將對方帶離險境……
    這一刻,時間似是靜止了一般,王棣卻明明見到屋頂的大窟窿正簌簌落著碎瓦爍,房梁吱呀作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裂開。
    屋子要塌了——來不及細想,王棣伸手一抄那黃裳女子的腰,趕緊離開這危險之境。
    天可憐見,他這完全是救人的下意識舉動,毫無褻瀆或者猥褻之心。
    黃裳女子一震,轉過頭來,見是一個陌生男人摟著自己的腰,當即麵如寒霜,抬手便是一個耳刮子。呃,這也是下意識的舉動。
    “啪”,很清脆的聲音,被打臉了,火辣辣的痛。
    王棣蹙了蹙眉,一手夾著黃裳女子,另一手拽起老嫗,沉聲喝道:“木頭,快走!”
    這幾年沒白打打磨身骨,看著顯瘦,力氣卻是不小,一手一個,迅速出了屋子。
    老嫗額角仍在汩汩淌著血,順著臉頰到了嘴邊,看著甚是恐怖。她仿若未知,雙眼瞪圓,綻放出異常的光芒,嘴唇翕動著發出一個個模糊的音節。
    別人聽不清楚,王棣卻聽的嚇了一跳——
    “焚我殘軀……死亦何苦?為善除惡,惟光明故。喜樂悲愁,皆歸塵土……憐我世人,憂患實多……”
    我去啊,這是明教的洗腦口號呐,焚我殘軀、死又何懼?視死如歸,還是如赴極樂世界?後世的某某邪教也將洗腦做到了極致,居然能讓教徒集體自焚。    看這王婆中毒深矣,居然能在如斯岌岌可危的環境下鎮定自若。摩尼教,所圖甚大,怎可等閑視之?
    沒等他想太多,“轟隆隆”聲中,房屋驀然間矮了下去,迅速淹沒在水中,濺起一大片渾濁的水花。
    太險了,這要晚出來幾分鍾,便得葬身水底。幾個人望著房屋消失處,皆是後怕不已。
    唯有王婆,眼珠子微微動了動,聲音大了起來:“為善除惡,為光明故。喜樂悲愁,皆歸塵土……”
    王棣移開扶著這老嫗的手,冷冷說道:“婆婆的兒子歸的是洪水,可非塵土。這水渾濁不堪,怕是不見光明的。”
    宗教信仰是教人從善,而非淡漠生死,更何況那是自己的親人。眼睜睜見著骨肉血親喪命而無動於衷,這信的是什麽教?
    王婆神情木訥,隻機械地翻來覆去地念著那段話,麵無表情,仿若提線木偶。
    黃裳女子麵露不忍之色,和聲道:“王婆,咱們先走,去我家……”話說一半戛然而止,似乎想到了什麽。
    “木頭,這一片全被淹了,水位還在上漲,趁還能走,趕緊回鳳凰山……”王棣沉聲吩咐,實際卻是說與黃裳女子聽的。平白挨了記耳光,心情自然好不了。
    “琴姊,咱們的竹園沒了……”青衣小婢抹了抹臉上的水珠,聲帶哭腔,此處離竹園並不遠,抬眼望去,隻見洪水滔滔,水麵上亂七八糟的漂著雜物,唯有那棵槐樹留了尺餘樹冠,又哪還有什麽“竹園”?
    黃裳女子自也瞧見了這般情景,無家可歸的處境讓她怔怔出神,風雨飄搖中茫然無助。
    王棣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緩和些:“是蔡姑娘吧,聶姑娘讓在下前來接你們去暫住些日子,避避風雨。”
    “是……王三郎麽……”黃裳女子吃吃地道,她自然便是琴操了。
    聽王棣說起聶勝瓊,又注意到宗沐前些日子隨聶勝瓊來過竹園,她瞬即醒覺王棣的身份,暗暗為先前的“過激反應”懊悔,感覺雙頰有些發燙,許是羞赧的紅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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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王棣豐神俊朗、卓爾不群,她又莫名其妙的念及“看殺衛階”之典故:“衛玠從豫章至下都,人久聞其名,觀者如堵牆。玠先有羸疾,體不堪勞,遂成病而死。”當然,他力氣大著呢,才不會“體不堪勞”呢。
    秀色可餐,可非女子專屬用詞。
    倒是她在這樣的狀況下還能想這些,真是應了那句歌詞——“女孩的心思男孩你別猜!”
    她的羞赧持續了許久方結束,直到王棣放開拉著她的手。
    積水已過了膝蓋,仍在上漲。琴操主婢畢竟是孱弱小女子,水流湍急中寸步難走,王棣與宗沐隻好一人牽一個趟水前行。倒是那王婆,也不用人攙扶,踉踉蹌蹌的跟隨著不曾落下。
    艱難跋涉兩個多時辰,方到了鳳凰山。
    一路走過,杭州城已成了澤國,到處都是水。商戶、居民手忙腳亂的舀著屋子裏的積水,爭分奪秒的搬移著貨物、家俬,慌亂間隻能揀值錢緊要的物什先處置。街麵上衙役差吏敲鑼鳴哨四處奔走,不時有小隊頭戴氈帽的士卒化整為零,分散開來救人搶險。
    倒塌的房屋中時有哭泣、呻吟、呼救聲傳出,洪滔滾滾中誰也不敢靠近,唯有聽那些揪心的聲音漸漸輕微、淹滅於水中。
    城門也是情況堪虞,雖然用裝有沙土的袋子壘高,但護城河的水位上漲極快,不斷地往城門裏滲。城裏不斷有人出城,也不好壘的太高。再者,在此堵漏雖可緩解內城危急,但終究是治標不治本,城裏河道眾多,漫堤之水堵不勝堵。
    杭州畢竟不是徐州,城區大,多河湖,一旦洪水泛濫,單單堵住城外之水是遠遠不夠的。
    幾個人到鳳凰山時,此處地勢較高,倒是無洪澇之憂。舉目望去,已分不出田野河流,大片大片的村子浸泡在水裏,隱約可見屋頂、樹幹上站著人等待救援。
    一路上走走停停,王棣與宗沐救了十餘人脫險,也曾目睹不少人落水消失。洪水無情,饒是他們熟諳水性,在這惡劣環境下也不敢貿然下水救人。
    輕輕放開琴操的手,王棣倍感心情沉重。
    兩世為人,沒少見生離死別之事,原以為能做到波瀾不驚,在這場洪災麵前方明白自己終非鐵石心腸之人。
    人,終究無法悲人之悲痛人之痛,失去親人之苦外人怎能代替?悲天憫人,或者怨天尤人,都是無力之舉。
    該做什麽,能做什麽,總得過得了本心,總別給自己留下遺憾,甚至悔恨。
    一場水災令一地受難,流離失所、家破人亡者畢竟不多。但不久的將來,靖康之難,金兵南寇,這個原本連“正統”之名都喪失了的國朝便隻能偏安一隅了。到那時,又會有多少人因而喪命。
    後世講評中國曆史,都以“弱宋”定論,是有道理的。
    這是一個很奇葩的朝代,gdp曾占世界的百分之八十,為各朝代第一。人口至大觀四年達一億一千二百七十五萬。不但如此,它還是中國古代文化、教育與科學創新最繁榮的時代,很多人認為宋王朝是中國封建社會的頂峰時期,這是有根據也是很有道理的。可就是這樣一個大國,它的軍隊卻弱得很,拿當時的所有敵對政權如:遼、西夏、金、蒙古都毫無辦法。宋王朝割地、賠款不說,甚至還當起了侄皇帝、孫皇帝,成為中國曆史上最令人無語的王朝。
    症結所在是軍力。其時軍隊進行了很多改革,其原則就是為了避免武將擁兵自重、造反奪權。至於削弱了以往親兵親將傳統軍隊的戰鬥力,宋的統治者曆來是不太可惜的。
    “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複哀後人也。”然而,“鑒之”就能一勞永逸麽。宋的統治者為跳過“武將擁兵自重、造反奪權”這個坑,卻挖下了另一個坑——“冗官、亢費、冗兵”。後果便是“兵無常帥,帥無常師”,“兵不識將,將不識兵”,“元戎不知將校之能否,將校不識三軍之勇怯,各不相管轄”。
    這瞬間,他的精神似得到了升華。若說往前想的是讓自己及這個世界的親朋過的好些,此時多少有了心懷天下蒼生的念頭。
    這一幕落在琴操的眼裏,瞬間產生了錯覺,明明是陰霾雨天,卻仿似見到王棣身上閃過一道……光芒,真是……眼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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