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少年遊
字數:5030 加入書籤
又過了五日,入杭水、陸兩路皆通,糧米建材源源不斷地運抵,災後重建緊張有序地展開。
就便是仍擠在臨時搭建的棚戶中的災民臉上也漸漸有了笑容,這些人皆是無家可歸又無親朋可投奔者,但官府並沒有棄之不理,集中收容整置,一日兩頓,除了先頭數天吃了三分飽,到現在已能吃七分飽。有了力氣,除了老幼傷病,其餘的都投身於重建中。以工代賑,讓這些災民看到了生活的希望。更何況,官府規劃的“安置房”本就是為災民量身定做的。
當然,不能白住,需要繳納少量的購房錢。這筆錢可通過出工換算,由官方先期墊付,住戶逐年分期還清。
這,真是天大的好事啊。對杭州官府此番一心為民的善舉,災民們莫不感激涕零,更有長跪叩恩高呼“青天大老爺”的。
隨著各類物材入杭的還有朝廷的聖旨。出乎意料的是,聖旨並無申飭問責,反而多是肯定與勉勵,褒揚了蘇太守為國為民之心,且允了大部分杭州救災奏請,如免賦二年、準度碟五十等。另外,準杭州自行罪責此次抗洪救災失職者。
這樣一道聖旨,在有心人看來,蘇太守是簡在帝心的,至少是簡在太後心。現今官家尚幼,高太後聽政,啟用舊黨,更重用蘇軾這等士林領袖。
世人皆以為,蘇東坡此前仕途坎坷,往後可謂是一片坦程了。
高太後,時為太皇太後英宗皇後,小名滔滔,勳戚之後,仁宗皇後曹氏是她的姨母,亳州蒙城人。治平二年被英宗冊封為皇後。元豐八年其子神宗死後,立趙煦為帝,以太皇太後身份臨朝稱製。複起用司馬光等,恢複舊法。高滔滔自幼養於宮中,曹皇後本想把她獻給宋仁宗,仁宗婉拒,將其許配宋英宗。
高太後一向反對王安石變法,信任保守派舊黨的大官司馬光。神宗病故,新登基的皇帝趙煦隻有十歲,還是個小皇上。時高太後已是太皇太後,她奉神宗遺詔輔佐年幼的皇上,垂簾聽政。高太後一執政,就開始任用司馬光為宰相,將王安石的新法全部廢止,並起用舊黨幹臣,蘇軾便在其列。
高太後問政,自是幾家歡喜幾家愁,蘇軾便應是歡喜之人。
但他其實不太歡喜。“元佑更化”時,其被起用為起居舍人、中書舍人、翰林學士知製誥。但蘇軾對待新法,又主張“參用所長”,反對執政大臣們的全盤否定新法。這種注重現實利害的精神和耿直態度,又和司馬光等舊黨人物產生分歧。司馬光病死,蘇軾為舊黨官僚所忌恨,無奈要求外放。
這期間高太後是信任蘇軾的,且多方維護他,這才有了知杭州這門差事。
前幾年,高太後甫始問政,便與蘇軾有了這麽一番問答:
高太後問:“愛卿前年是何官?”
蘇軾答:“汝州團練副使。”
“今是何官?”高太後繼續問。
“臣今待罪翰林學士。”
“愛卿可曾想過,為何升遷如此之快?”
“是太皇太後,和皇帝陛下聖明,提攜庇護有加。”
“非也。”太後道
”那是執政大臣鼎力推薦之故?”
“亦非也。”太後接著道。
一番對話過後,蘇軾尚不明曉高太後此次找他談話的意圖,有些惶恐道:“臣雖無狀,然不敢自他塗以進。”
意思就是我雖然平時不注意形象,但我絕沒有請送走托,絕沒有跑關係走後門。
太皇太後見時機成熟,道:“此乃先帝之意也,先帝每誦卿文章,必歎曰,奇才!奇才!但未及用卿耳。”
意思很明顯,神宗是準備用你的,但礙於新黨人士阻撓再加上時間有限一直沒法用你。
語畢,蘇軾掩麵長泣,痛哭失聲。
由此可見,高太後有著卓絕的政治才能,且大打感情牌,重情忠耿如蘇軾,怎不誓死效命?
隻是,高太後雖有心重用蘇軾,但時下舊黨在朝堂主持朝政,對新法中某些利國利民的法令持肯定態度的蘇軾極為尷尬,方請外任為官。
在京與外放,自然完全不同,雖然說是天高任鳥飛了,但怕是有些東西會淡了、變了。
他是個聰明人,哪會不明白其中利害,但……身不由己啊。
所以,“接天蓮葉無窮碧”,他是懂了,李格非與高俅並不懂。
王棣在西湖邊隨口念的那首七言絕句,粗聽是吟誦西湖美景,首句似脫口而出,是大驚大喜之餘最直觀的感受,因而更強化了西湖之美;後句用一“碧”一“紅”突出了蓮葉和荷花給人的視覺帶來的強烈的衝擊力,蓮葉無邊無際仿佛與天宇相接,氣象宏大,既寫出蓮葉之無際,又渲染了天地之壯闊,具有極其豐富的空間造型感。“映日”與“荷花”相襯,又使整幅畫麵絢爛生動。
是時,高俅便讚歎:“曹子建七步成詩,王三郎竟是立而成誦,有過之而無不及也。”
李格非則從詩文的賞析角度出發:“此詩寫西湖盛夏景色,一意隻寫蓮荷,濃筆重抹,碧荷滿紙,紅蕖生輝。讀之則覺尺幅之間,氣象萬千,有吞吐萬裏之勢。”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頓了頓,他望一眼蘇軾,道:此詩文字亦猶先生《贈劉景文》‘一年好景君須記,正是橙黃桔綠時’之意。若在別處得之,某定誤以為先生所作。”
蘇軾微微頷首,似笑非笑的看看王棣,的確,眼前這小子似是仿了自己那首詩的白描手法,但絲毫不落下乘。
他精擅詩詞,理解力自是非凡,心下暗想:這首詩從藝術上來說,除了白描以外,還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虛實相生。前兩句直陳,隻是泛說,為虛;後兩句描繪,展示具體形象,為實。虛實結合,相得益彰。二是剛柔相濟。後兩句所寫的蓮葉荷花,一般歸入陰柔美一類,而詩人卻把它寫得非常壯美,境界闊大,有“天”,有“日”。語言也很有氣勢:“接天”“無窮”。這樣,陽剛與柔美,就在詩歌中得到了和諧統一。
蘇大學士暗歎:莫非天下真有生而知之者也?某隨口以眼前景色命題,王三郎竟是立而誦之,這份急才,如斯才氣,“曹子建獨占八鬥”乎?
至於明明是五月末,詩卻言“六月中”,這並無絲毫不妥。文字原本就是誇張的,藝術再加工嘛,基於生活而高於生活。
這一瞬間,蘇軾略微有點走神,王棣的這首詩實在是驚豔到他了,想想這後生仔以往的那些文字,真是……後生可畏啊。
嘖嘖,“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好詩句哪。等等,高明的文字定是寓情於景的,這詩的“情”在何處?難道隻會流於膚淺的文字表麵?不會的。“接天”,“別樣”,哦,哦,明白了。
要不怎麽說老蘇同誌是名偉大的文字工作者呢,他秒懂了此詩所要表達的深意——
“西湖”是指汴京,“六月中”是指朝廷。“風光不與四時同”朝廷裏和其他地方不同。“天”指皇帝。“日”也指皇帝。“接”有“挨著”之意。“映”,即映襯,在太陽下。“蓮葉”、“荷花”都指蘇某人。“無窮碧”、“別樣紅”是說前途大好,一片光明。
那麽整首詩的意思就出來了:畢竟是朝廷裏麵,和外麵官場不一樣。你隻有在皇帝身邊,才能有所成就,前途光明啊!
當然,“皇帝”即高太後。
什麽白描?完全是隱喻啊。
想通了此節,蘇軾再看王棣的眼神便有些怪怪的,這小子,怎會懂朝堂之事?真是……妖孽。
可是,要他在朝堂之上奉承迎合、摒棄本心,是真心做不到啊,心累。
王棣不會讀心術,若是知曉蘇軾的心理活動,當拍案稱絕。
原本,這首詩是楊萬裏寫與友人的,名為《曉出淨慈寺送林子方》。詩人在六月的西湖送別友人林子方,詩人的中心立意不在暢敘友誼,或者糾纏於離愁別緒,而是通過對西湖美景的極度讚美,曲折地表達對友人的眷戀。
此詩也確是用了隱喻的手法勸友人留在京中莫外任,想升職就常在領導麵前晃悠嘛,隻要讓領導記得這張臉,遲早會記得這個人。
若無意外,蘇軾在杭州的這二年便算是人生高光時刻了,而後返京,再度被遠貶惠州,再貶儋州。徽宗即位,遇赦北歸,建中靖國元年卒於常州。縱觀其仕途,不可謂不坎坷多舛、跌宕起伏。
這與他的政治立場息息相關,但多少也與文人風骨相幹。為官為臣,總需放低身段、圓滑些啊。
拋出此詩屬於一時起意,他相信老蘇能領會個中深意。至於楊兄,不好意思了,原諒則個唄。
當日,蘇軾顯得心事重重,把自己關在書房待了一夜,燭光通明到天亮。
次日,他又恢複如常,但未聽勸告開始處理於政務來。
此後一段日子,他的書房便成了衙堂,人進人出,終日不斷。
王棣將這些看在眼中,略略有些自責:老蘇是明白了那詩中之意,但卻不退反進,選擇了“偏向虎山行”。
這條路,不好走啊。
這個人,可敬。
喜歡大宋河山請大家收藏:()大宋河山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