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簇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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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貢院裏,王棣看了本經題,靜靜坐著,輕輕地注水研墨。
    一天差不多四個時辰答兩道題,總共不到兩千字,倒是不用太急。
    “生財有大道”後麵還有幾句,連貫起來大致的意思是:創造財富有正確的方法,就是使創造財富的人增多,消費的人減少,使生產的人加快速度,使用時做到細水長流,這樣財富就可以得到正常的滿足了。
    但單獨抽離出來可供發揮的空間便足夠大了,答題者需要融會貫通句意,而後加入自己的理解,隻要不太離譜,便算是一篇拿得出手的經義文。
    此時的貢舉經義題可不像明清時期那麽變態,這道算是小題。
    所謂“小題”,就是不用現成的句子或章節,把題目出得讓你無法蹈襲現成的文章。小題有所謂:截上題、截下題、截上下題、承上題、冒下題……截,就是截掉。
    而明清時的“截搭”題更讓考生們生無可戀。
    所謂“截搭”題,指的是明清八股文題例出《四書》之內,用一句、數句或一節或全章為題,其後為避免蹈襲,采用割裂經書文句,截斷牽搭作為試題,故名。且分長搭、短搭、有情搭、無情搭、隔章搭諸體。
    如題目是“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就是截搭題,它截掉了下麵“敏以求之者也”那幾個字,這是“短搭”;如果截搭題字句長的就叫“長搭”。如果試題的文句雖然是截搭的,但是前後意思能夠聯係起來的叫作“有情搭”,例如題目是“不知老之將至雲爾,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就是將前麵一章句子與後麵一章搭起來,這是“隔章截搭題”,但是這裏的意思還是有關聯的,都像是孔子在說自己,所以可以稱為“有情搭”。如果題目是“皆雅言也,葉公問孔子於子路”,這就是“隔章無情搭題”,因為這兩句話是互相沒有關係的。
    其實截搭題的這種命題形式並不是在明代突然出現的,而是有其淵源,在本朝時已有萌芽。
    司馬光在批評當時的考官時說:“竊惟國家本設諸科以求通經之士,有司專以上文下注為問,已為弊法。竊聞去歲貢院出義題官更以弊法之中曲為奇巧,或離合句讀,故相述誤;或取卷末經注字數以為問目,雖有善記誦之人亦不能對,其於設科本意不亦遠乎。”
    當然,“生財有大道”算不上“曲為奇巧”、“離合句讀”,許是劉安世想看看貢生們的思維方式和創新能力。大宋,急需新鮮血液注入。
    這樣的題於王棣而言自是毫無壓力的,不過他不準備自己花心思去答題,抄抄寫寫就得了。
    要抄當然得抄名篇。這道題明朝散文大家歸有光做過,大明首捕張居正當主考官時寫過程文,以給考生做範文。王棣決定照抄後者的時文。
    他提筆蘸墨,筆走龍蛇:“蓋理財者,得其道而自裕蓋焉……”
    嗯,此乃破題,是對“生財有大道,生之者眾,食之者寡,為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財用恒足矣”這個題目的解釋,這個題目雖然一大段話,但對於善於理財的人來說,隻要得其“道”則財用自足。
    此時距開考已過去半個時辰,絕大多數貢生早已提筆奮寫,似王棣這般不慌不忙、不緊不慢的便顯得很是異類。
    王棣不知道的是,他已成了本科貢舉奪“省元”呼聲最高的貢生,已蓋過了早前名聲更大的馬涓、朱諤、趙子櫟、趙子棣等人。趙子櫟乃是燕懿王趙德昭後五世孫,趙子棣則是太祖六世孫,二人在宗室子弟中才名最顯。
    王棣之所以名動京師,非止是因為他的詞作和書法,更因《論語集注》及《菜根譚》之故。“染墨軒”在禮部省試前接連推出其著作,著實為他大造聲勢,使其風頭一時無兩。坊間甚至開出了盤口,王棣省試奪魁的賠率最低。
    先前他如老僧入定遲遲未動,讓某些人心下嘀咕,這一提筆,便有巡鋪官慢慢走了過來,在他考舍前停下。
    巡鋪官都是各部門抽調的書吏,雖未中試,但也是飽讀經書的讀書人,鑒賞力還是有的。
    這位仁兄看了一眼王棣的答卷便再也挪不開眼了。
    首先是那一筆自成一派的“三郎體”,一個個圓潤秀美的字自筆尖流淌而出,充滿靈動感,似在與觀者呢喃細語。
    再看那文章,“且夫聚人曰財,國而無財,非其國矣;理財曰義,財而不義,非其財矣。是以君子之生財也有道。故不必損下以益上,而經製得宜,自有以裕於國也……”
    首句破題,而後娓娓道來,解釋何為“財”,何為“理財”,又下啟論述,開始概括性的闡述財、國、義之間的關係,為下麵的具體議論起頭,說的頭頭是道,令人信服。關鍵是這樣的行文方式既新穎又無懈可擊,隻讓人的思路跟著流走。
    去年李節將王棣解試文章公布於世後,王解元這種新穎的行文風格倍受稱頌,繼而形成一股風潮,但與始作俑者相比總是欠缺個中真味。可以預見的是,即便有諸多跟風者,也不敢用在今科貢舉,許是五年許是十年甚至更久,方能形成固定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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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位巡鋪官是拜讀過王棣大作的,今次被點為貢舉巡檢,又恰好負責地字號考場,心下很是欣悅,暗自決定要第一時間欣賞王棣作文。此時可是得償所願了,看得如癡如醉,好在王棣寫的極快,他不用催更……呃,正好細細品味,倒是賴著不走了。
    二樓的主考官劉安世將這一切瞧在眼裏,臉色有些不大好看,但也沒說什麽。巡鋪官當場觀看考生作文這樣的事並不罕見,曆科貢舉都有,尤其是那些名聲在外的考生少不得要被圍觀一番。
    一旁的同考官舒亶慢悠悠的喝著茶,笑道:“這位貢生可是出了名的文章寫的好,某都想下去看看。”
    劉安世輕輕撥弄著茶盞蓋,並不吭聲。
    他為人清直,對舒亶心存成見,不欲與之言語。
    舒同考官也算是仕途坎坷,跌宕起伏,如坐過山車。
    英宗治平二年,舒亶考中進士,僅二十四歲的他在禮部考試中獲第一名,但在殿試中隻列二甲。
    在中進士後初任臨海縣尉,舒亶因擅殺不孝部屬而辭官回鄉,複起後調任審官院主簿。
    而後他單騎匹馬進入西夏,向對方宣示朝廷旨意。西夏將領將鋼刀架在他頸上予以威脅,但舒亶神色自若,慷慨陳詞。這些壯舉感動了尚勇崇武的西夏君臣,使之接受宋朝劃定疆界的意見。完命歸朝的舒亶功升奉禮郎,後又參與更多的朝廷政務。
    熙寧年間,舒亶是堅定的新黨後輩,並非由王安石直擢超遷,而是為蜀人張商英所薦。他進入台諫以後,先是從嚴處理了鄭俠、王安國案,有效扼止了保守派對熙寧新法的反攻。元豐初,已經在貶的蘇軾因譏諷朝政而被捕,在時任禦史中丞的李定主導下,開始對蘇軾的羈押審問,是為“烏台詩案”。
    元豐四年,舒亶被人利用,卷入了攻擊王珪的政治陰謀。元豐末年,又主導了張商英案。
    怪的是,舒亶雖是新黨,但並非嚴格意義上的黨人,也因此,在元豐末期,他舍棄黨派利益而劾張商英。
    到了元佑朝,舊黨執政,舒亶被一貶再貶,從禦史中丞高位跌至國子監丞。
    如此斷崖式貶官,仕途大概也就到此為止了。意外的是,小皇帝居然點了他作本科同考官,又是幾個意思?太皇太後因病不理政事,皇帝提前親政?
    皇家之事不敢多想,其中牽扯太大,絕對是個天坑。
    但對瘋狗似的舒亶,劉安世是頗為不齒的。縱觀其在高位時,瘋狂攻訐朝臣,數度為人利用,成了政治鬥爭的急先鋒,政治立場左右搖擺,時常作出些不明之舉,殊為不智。即便劉安世自己有“殿前虎”之稱號,也是極瞧不慣此人的齷齪卑劣手段。
    當然,政治立場不同,孰對孰錯原無定論,關乎本心罷了。
    至於王棣,劉安世的心情很是複雜。
    對這個驚才絕豔的後進,他是真心欣賞其才華的,可問題是此子乃王安石之孫,這個身份容不得他不多慮。事實上,先前便有人吹過風,讓他罷黜王棣,以免帶來不必要的麻煩。若這樣做才是違背了他的本心,打壓後輩之事他不屑為之。
    當初,他中進士後不選官,而是從學於司馬光。在老師那裏他不僅長了學問,更學到了為人處世之道。作為司馬光的得意弟子,劉安世也悉數接收了老師的政治理念與主張,對新法深惡痛絕。
    元佑以來,執政大臣多給與親戚官職,劉安世說:“祖宗以來,大臣子弟不敢受內外華要之職。自王安石秉政,務快私意,累聖之製,掃地不存。今廟堂之上,猶習故態。”猛烈抨擊王安石執政時的任人唯近,以為其時朝野之亂皆由王安石起。
    但王安石是王安石,王棣是王棣,“禍不及妻兒”,該如何區分對待,他是真沒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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