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河漸落曉星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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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鼓聲從皇城方向傳來,許延年勒馬停在承天門外。夕陽將朱紅的宮牆染成血色,守門金吾衛的鎧甲反射著刺目的光。
"大理寺少卿許延年,有要事求見聖上。"許延年翻身下馬,取出魚符遞給守將。
守將查驗無誤,卻麵露難色:"許大人,這個時辰聖上正在用膳..."
"事關重大,耽擱不得。"許延年聲音平靜,卻不容拒絕。
守將猶豫片刻,終於點頭:"容末將先去通稟。"
許延年站在宮門外,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玉佩。這塊羊脂白玉是他母親留下的唯一物件,每當心緒不寧時,這個動作總能讓他稍稍平靜。
約莫一刻鍾後,一名紫衣宦官匆匆而來:"許大人,聖上宣您甘露殿覲見。"
穿過重重宮門,許延年的皂靴踏在光可鑒人的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皇宮內苑花木扶疏,亭台樓閣掩映其間,他卻目不斜視,隻盯著前方引路宦官的背影。
甘露殿前,兩名侍衛仔細檢查了許延年全身,確認未帶兵器後才放行。
"臣許延年,叩見陛下。"許延年在殿中央跪下行禮。
"平身。"一個渾厚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許延年起身,這才看清李世民正坐在一張紫檀案幾後,麵前擺著幾樣簡單的菜肴。皇帝今年四十出頭,劍眉星目,雖隻穿著常服,卻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延年啊,這麽急著見朕,所為何事?"李世民放下銀箸,示意內侍添一副碗筷。
許延年拱手:"臣有要事稟報,不敢耽誤。"
"邊吃邊說。"李世民指了指旁邊的席位,"朕記得你小時候最愛吃宮裏的櫻桃畢羅,今日正好有。"
許延年微微一怔:"臣不敢..."
"坐下。"李世民語氣溫和卻不容置疑,"你父親年輕時也總這麽拘禮,後來被朕罵了幾次才改。"
許延年隻好謝恩入座。一名宮女端來銅盆讓他淨手,又奉上熱毛巾。
"說吧,什麽要事?"李世民夾了一塊炙羊肉放在許延年麵前的碟子裏。
許延年從袖中取出周煥的私賬和那張寫著數字的紙條:"臣近日查辦金玉軒掌櫃鄭守財被殺一案,發現此案與工部趙明德貪墨案有所關聯。"
"哦?"李世民眉頭微挑,"細細道來。"
許延年將調查經過一一道來:從金玉軒的毒首飾,到德隆商號的蹊蹺賬目,再到周煥的突然死亡。當說到綠裙女子手腕上的並蒂蓮金鐲時,李世民的眼神微微一凝。
"並蒂蓮?"
"是。據目擊者描述,那鐲子做工精細,蓮瓣上還綴著細小珍珠,應是宮中之物。"
李世民沉吟片刻,忽然對左右道:"你們都退下。"
待殿內隻剩君臣二人,李世民才開口:"延年,你可知後宮哪位妃嬪最愛並蒂蓮?"
許延年垂眸:"臣不敢妄測。"
"是楊妃。"李世民淡淡道,"她素愛蓮花,朕曾賜她一對並蒂蓮金鐲。"
許延年心頭一震。楊妃乃前朝公主,在宮中地位特殊。
"不過,"李世民話鋒一轉,"宮中首飾流通甚廣,未必就是她本人。你且繼續查,不必顧忌。"
"臣遵旨。"
李世民又夾了一塊筍片:"你方才說,那些毒藥來自劍南道?"
"據王醫官所言,銀梳上的毒和導致周煥死亡的"雪上一枝蒿",都是劍南道特有的藥材。"
"德隆商號在劍南道有分號?"
"是。成都、梓州、綿州三地都有,主營藥材買賣。"
李世民若有所思地敲擊著案幾:"劍南道...朕記得去年蜀王曾上奏,說當地有商號私販禁藥。"
許延年心頭一跳:"陛下是說..."
"朕隻是想起此事。"李世民擺擺手,"你父親近來可好?"
這突然的話題轉換讓許延年一時沒反應過來:"家父...一切安好。"
"他可有跟你提起過楊師道?"
許延年謹慎回答:"楊大人與家父同朝為官,偶有往來。"
李世民輕笑一聲:"你比你父親還會打太極。罷了,不說這個。"他指了指許延年幾乎沒動過的飯菜,"再不吃就涼了。"
許延年隻好夾起一塊櫻桃畢羅。外皮酥脆,內餡酸甜,確實是兒時記憶中的味道。
"好吃嗎?"李世民問。
"回陛下,甚好。"
"記得你小時候隨你父親進宮,一口氣吃了六個,撐得直哭。"李世民笑道,"那時你才這麽高。"他比了個高度,"轉眼都當大理寺少卿了。"
許延年沒想到皇帝還記得這等小事,一時不知如何接話。
"你母親若在,定會為你驕傲。"李世民忽然歎道,"她是個才女,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尤其擅長醫術。"
許延年握筷子的手微微一緊:"臣對母親...印象不深。"
"是啊,她走時你才兩歲。"李世民目光悠遠,"那年瘟疫,她不顧危險去救治百姓,自己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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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一時沉寂。許延年盯著碟中的櫻桃畢羅,忽然覺得喉嚨發緊。
"延年。"李世民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這案子你盡管查,不必顧忌任何人。若有阻礙,直接來找朕。"
"臣遵旨。"
"另外,"李世民從腰間解下一塊龍紋玉佩遞給他,"持此物可隨時入宮見朕,也可調閱各部檔案。"
許延年雙手接過:"謝陛下。"
離開甘露殿時,天色已完全暗下來。宮燈次第亮起,將蜿蜒的宮道照得如同白晝。許延年走在青石板上,耳邊回響著皇帝那句"你母親若在"。
"許大人留步!"
一個清脆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許延年轉身,見是一名綠衣宮女小跑著追來。
"這位姑娘有何貴幹?"
宮女福了一禮:"楊妃娘娘請大人移步一敘。"
許延年眼神一凝:"楊妃娘娘?"
"娘娘說,大人正在查的案子,她或許能提供些線索。"
許延年沉吟片刻:"本官尚有公務在身,改日再..."
"娘娘說,事關並蒂蓮金鐲。"宮女壓低聲音,"那鐲子三個月前就失竊了。"
許延年眉頭微蹙。這麽巧?
"帶路。"
宮女引著許延年穿過幾重院落,來到一處僻靜的涼亭。亭中坐著一位宮裝美人,約莫三十歲年紀,眉目如畫,正低頭撫弄著腕間的一隻玉鐲。
"娘娘,許大人到了。"宮女輕聲稟報。
楊妃抬頭,露出一雙秋水般的眸子:"許大人,冒昧相邀,還望見諒。"
許延年行禮:"臣參見娘娘。"
"不必多禮。"楊妃示意他坐下,"聽聞大人正在查一起命案,牽扯到一隻並蒂蓮金鐲?"
"娘娘消息靈通。"許延年不動聲色。
楊妃苦笑:"這宮裏哪有什麽秘密。"她褪下腕間的玉鐲,露出內側一個小小的蓮花印記,"那金鐲本是一對,是陛下賞賜的。三個月前突然少了一隻,我命人翻遍寢宮也沒找到。"
"娘娘為何不報知陛下?"
"一隻鐲子而已,何必驚動陛下。"楊妃輕歎,"直到今日聽聞大人在查案,才知可能被人偷去做了壞事。"
許延年若有所思:"娘娘可懷疑過什麽人?"
"貼身宮女我都查問過,沒有結果。"楊妃搖頭,"現在想來,或許是來赴宴的哪位夫人..."
"赴宴?"
"上元節時,我在宮中設宴招待幾位命婦,那日後鐲子就不見了。"
許延年記下這個細節:"多謝娘娘告知。"
楊妃忽然壓低聲音:"許大人,這案子...是否牽扯到工部?"
許延年心頭一凜:"娘娘何出此言?"
"前些日子,我偶然聽到兩個宮女議論,說工部有人私販禁藥..."楊妃欲言又止,"大人若需要,我可以把那兩個宮女叫來問話。"
許延年審視著楊妃的表情:"娘娘為何幫臣?"
"大人年輕有為,陛下又如此器重。"楊妃微笑,"何況若真有人偷我的鐲子去做壞事,我也難辭其咎。"
許延年不置可否:"那就有勞娘娘了。"
不一會兒,兩名宮女被帶到亭外。一個圓臉,一個瘦高,都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
"把你們那日說的話,再跟許大人說一遍。"楊妃命令道。
圓臉宮女哆嗦著開口:"奴婢...奴婢那日去尚藥局取藥,路過禦花園時,聽到兩個人在假山後說話..."
"什麽人?"許延年問。
"沒看清臉,隻聽到一個女聲說"工部那邊已經打點好了,劍南道的貨月底就能到"..."
"另一個聲音呢?"
"是個男的,聲音很尖,像是...像是宦官。"圓臉宮女回憶道,"他說"娘娘放心,德隆那邊萬無一失"。"
許延年眼神一凝:"娘娘?"
"奴婢隻聽到這些,然後就趕緊走了..."宮女連連磕頭。
許延年轉向楊妃:"娘娘可知道宮中哪位娘娘與工部有往來?"
楊妃搖頭:"後宮不得幹政,這是鐵律。不過..."她猶豫了一下,"韋貴妃的兄長好像是在工部任職?"
許延年記下這個信息。韋貴妃是當朝重臣韋挺的妹妹,而韋挺確實曾任工部侍郎。
"多謝娘娘相助。"許延年起身告辭。
楊妃忽然又道:"許大人,我兄長楊師道與你父親交好,若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盡管開口。"
許延年不動聲色:"臣記住了。"
離開涼亭,許延年在宮門口遇到了等候多時的許義。
"大人,怎麽樣?"許義牽馬過來,低聲問道???
許延年翻身上馬:"去韋府。"
"韋府?"許義一驚,"韋大人可是..."
"我知道。"許延年打斷他,"所以才要去。"
韋府位於崇仁坊,與太傅府隻隔了兩條街。許延年騎馬經過自家府邸時,看到書房還亮著燈,想必父親又在熬夜批閱公文。
韋府門房見是大理寺少卿深夜造訪,不敢怠慢,連忙進去通報。不一會兒,韋挺親自迎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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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賢侄!什麽風把你吹來了?"韋挺五十出頭,身材魁梧,聲如洪鍾。
許延年行禮:"深夜叨擾,望韋大人見諒。下官為查案而來,有幾個問題想請教。"
"進來進來!"韋挺熱情地拉著他的手,"我正與你父親下棋呢,你來得正好!"
許延年腳步一頓:"家父也在?"
"可不是嘛!"韋挺笑道,"他今日輸了我三局,正不服氣呢!"
走進花廳,果然看到徐景鬆坐在棋枰前,盯著棋盤沉思。聽到腳步聲,他抬頭看見兒子,明顯愣了一下。
"延年?你怎麽..."
"兒子查案路過,特來向韋大人請教。"許延年行禮道。
徐景鬆眉頭微皺:"什麽案子這麽急?非要深夜..."
"哎,景鬆兄,"韋挺打斷他,"賢侄這是盡忠職守,該嘉獎才是!"他轉向許延年,"來,坐下說。要問什麽?"
許延年沒有坐:"下官想請教韋大人,可認識德隆商號的東家?"
"德隆商號?"韋挺捋了捋胡須,"有些印象,好像與工部有些生意往來?"
"正是。下官查到這商號在劍南道經營藥材生意,而韋大人曾任劍南道巡察使..."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韋挺擺擺手,"劍南道商號多如牛毛,我哪記得過來。"
許延年不動聲色:"那韋大人可聽說過"雪上一枝蒿"?"
韋挺手中的茶盞微微一晃:"這是什麽?"
"一種藥材,產自劍南道深山。"
"哦..."韋挺恍然,"我對藥材一竅不通,你得去問太醫署的人。"
徐景鬆突然插話:"延年,你查的什麽案子?怎麽扯到藥材上了?"
許延年簡單解釋了金玉軒命案和周煥之死,隱去了並蒂蓮金鐲和宮中的部分。徐景鬆聽完,臉色變得異常嚴肅。
"韋兄,"他轉向韋挺,"我記得你妹夫好像在劍南道任職?"
韋挺笑容僵了一瞬:"是,在益州都督府當個閑差。"
許延年敏銳地注意到韋挺右手無意識地摩挲著左手腕上的佛珠,速度比剛才快了許多。
"韋大人,"他忽然問,"您可認識工部趙明德?"
"認識,但不熟。"韋挺放下茶盞,"聽說他貪墨被流放了?罪有應得!"
"他與德隆商號關係密切。"
"是嗎?"韋挺一臉驚訝,"這我倒不知道。"
許延年不再追問,轉而道:"打擾二位大人雅興,下官告退。"
徐景鬆起身:"我送你。"
父子二人走到院中,徐景鬆壓低聲音:"你到底在查什麽?"
"普通命案。"許延年淡淡道。
"普通命案會查到韋挺頭上?"徐景鬆厲聲道,"你知不知道他是什麽人?"
許延年直視父親的眼睛:"兒子隻知道秉公執法。"
"你..."徐景鬆深吸一口氣,"罷了。記住,明日回家一趟,我有話對你說。"
許延年點頭:"兒子告退。"
離開韋府,許義牽著馬湊過來:"大人,有發現嗎?"
許延年翻身上馬:"韋挺在說謊。"
"怎麽說?"
"他右手拇指一直在搓佛珠,這是他說謊時的習慣。"許延年冷笑,"我十歲時就發現了。"
許義恍然大悟:"難怪大人突然提起趙明德..."
"回大理寺。"許延年一夾馬腹,"明日一早,我要提審劉三。"
夜色如墨,許延年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長街盡頭。他不知道的是,韋府書房裏,徐景鬆和韋挺正對坐無言,麵前的棋盤上,黑子白子糾纏在一起,如同他們複雜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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