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帝春心托杜鵑

字數:4360   加入書籤

A+A-


    三月初八的清晨,長安城籠罩在蒙蒙細雨中。雨絲如銀線般垂落,將安仁坊的青瓦白牆洇成深淺不一的水墨色。
    陸昭陽跪坐在藥房的蒲團上,纖細的手指握著青玉藥杵,在石臼中緩緩研磨著曬幹的當歸。藥香與潮濕的空氣交融,在她素白的衣袖間縈繞不去。
    "陸先生!"杜安急匆匆推門而入,蓑衣上的雨水在門檻上滴成一串水痕。他喘著氣,手指不安地絞著衣角:"宮裏來人了,是...是紫衣太監。"
    陸昭陽手中的藥杵微微一頓,細小的藥粉從臼邊簌簌落下。她抬眸望向窗外,透過雨簾看見院中立著三道身影——為首的紫衣太監手持拂塵,麵容肅穆如廟中泥塑,身後兩個小黃門低眉順眼地捧著錦盒,雨水順著他們的帽簷滴落,在青石板上濺起細碎的水花。
    "民女見過公公。"陸昭陽淨了手,指尖還帶著淡淡的藥香。她緩步走到簷下,雨水打濕了她的裙裾,在鞋尖暈開深色的痕跡。
    太監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陛下頭疾再次發作,宣陸先生即刻入宮。"他的語調平板,卻在"即刻"二字上微微加重,拂塵柄上的鎏金紋飾在雨中泛著冷光。
    陸昭陽垂首應是,轉身時瞥見杜安煞白的臉色。她輕輕拍了拍老人的肩膀,低聲道:"去把我新配的安神丸拿來。"她的聲音很輕,卻讓杜安慌亂的眼神漸漸安定下來。
    雨水順著馬車的簷角流淌,在車窗上繪出蜿蜒的水痕。陸昭陽靠在車壁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藥囊上的纏枝紋。
    一個半月前為皇帝診脈的記憶突然浮現——那如屋漏般時斷時續,又如雀啄般急促紊亂的脈象,此刻想來仍令她脊背發涼。車簾被風吹起一角,她看見朱雀大街上行人匆匆避讓的身影,雨水將他們的衣袍染成深淺不一的顏色。
    宮門處的金吾衛執戟而立,鐵甲在雨中泛著寒光。陸昭陽跟著太監穿過長長的回廊,水汽在青磚地上凝成薄霧,浸透了她素白的繡鞋。甘露殿前的漢白玉階被雨水洗得發亮,幾名太醫正在廊下低聲議論,見她走來,有人仍然麵露不屑,有人眼含憂色,更有人悄悄退後了半步。
    "民女參見陛下。"陸昭陽跪伏在殿內,額頭觸到冰冷的金磚,聞見龍涎香中混著一絲血腥氣。
    "平身。"李世民的聲音比上次更加沙啞,像鈍刀磨過粗糲的石頭。
    陸昭陽緩緩抬頭,心頭猛地一顫。皇帝半靠在龍榻上,曾經威嚴的麵容如今青灰如紙,眼下的暗影像是被人用墨汁狠狠抹過,肩上搭著的白狐裘空蕩蕩地垂落,顯出形銷骨立的身形。才一個半月,這位曾經馳騁沙場的帝王竟已憔悴如風中殘燭。
    "朕這頭痛..."李世民剛開口,一陣劇烈的咳嗽突然打斷了他的話。他佝僂著背,枯瘦的手指緊緊抓住榻邊金龍頭,指節泛出青白色。一旁的老太監連忙遞上絲帕,陸昭陽敏銳地注意到帕子收起時那一閃而過的猩紅。
    她不動聲色地近前,衣袖間淡淡的藥香驅散了些許殿內渾濁的氣息:"請容民女為陛下診脈。"
    指尖搭上皇帝腕間,那皮膚下的脈搏讓她心頭一沉。原本就如屋漏般的脈象此刻更添雀啄之態,時而如細雨漏屋,時而似餓雀啄食,急促紊亂得幾乎難以捕捉。她收回手,從藥囊中取出三寸銀針,在燭火上快速灼過:"民女先為陛下止痛。"
    銀針刺入百會穴時,李世民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清明。針尾輕顫間,他緊鎖的眉頭漸漸舒展,青灰的麵色也浮現些許血色:"陸卿醫術..."他長舒一口氣,"當真了得。"
    "陛下過譽。"陸昭陽收針的動作行雲流水,又從藥囊取出個青瓷小瓶。瓶身觸手生涼,上麵繪著纏枝蓮紋,"此藥可暫緩頭痛,每日午時服一丸。"她的聲音平靜如水,卻刻意略去了後半句——這藥不過是揚湯止沸,對那日漸枯竭的五髒毫無益處。
    老太監接過藥瓶時,枯枝般的手指微微發抖,小心翼翼地將其收入描金漆盒中。
    "陸卿,"李世民突然開口,渾濁的眼中迸射出銳利如劍的目光,"朕這病..."他頓了頓,聲音陡然低沉,"究竟如何?"
    殿內霎時寂靜得可怕,連銅漏滴水的聲音都清晰可聞。陸昭陽長睫低垂,:"陛下操勞過度,肝陽上亢,需靜養調理。"她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像落在玉盤上的冰珠子。
    皇帝盯著她看了許久,忽然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笑聲中夾雜著幾聲咳嗽:"朕...知道了。"他擺擺手,袖口金線繡的龍紋在燭光下微微閃動,"賞陸卿絹二十匹,金十鋌。"
    退出甘露殿時,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簷角滴落的水珠在石階上敲出清脆的聲響。
    陸昭陽在回廊轉角處險些撞上一道緋色身影——許延年匆匆趕來,官服肩頭被雨水浸透成了深紅色,向來梳得一絲不苟的發冠也有些歪斜,眼中翻湧著掩飾不住的擔憂。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你怎麽..."陸昭陽話未說完,許延年已經借著衣袖的遮掩,輕輕握了握她的手指。他的掌心溫熱潮濕,帶著雨水和劍繭的觸感。
    許延年看了眼四周垂首而立的宮人,聲音壓得極低:"路過。"但他的眼神分明在說:我聽說你被召入宮,放心不下。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宮門,直到拐過朱雀大街的拐角,許延年才放慢腳步與她並肩。春雨過後的空氣格外清新,道旁柳樹新抽的嫩芽上掛著晶瑩的水珠。
    "陛下如何?"許延年低聲問道,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劍柄上的纏繩。
    陸昭陽輕輕搖頭,聲音細很輕:"脈象比上次更亂,真髒脈已成。"她頓了頓,補充道,"就算師父出手也…。"
    許延年眉頭猛地收緊,劍眉幾乎要豎起來。他下意識地環顧四周,確定無人注意後才稍稍放鬆。
    路過西市時,綢緞莊的幌子在微風中輕輕擺動,許延年拉住陸昭陽的手腕:"等我片刻。"他的語氣不容拒絕,轉身時緋色官服在陽光下劃出一道鮮豔的弧線。
    不多時,他捧著一個錦緞包裹回來,眼中閃著期待:"試試?"包裹展開,是那匹月白色軟煙羅製成的衣裙,衣襟袖口用銀線繡著疏落有致的梅花,針腳細密得幾乎看不出痕跡。
    陸昭陽指尖輕撫過光滑的緞麵,布料在陽光下泛著珍珠般的光澤:"你怎麽…。"她的耳尖微微泛紅,聲音不自覺地軟了幾分。
    "你穿著好看。"許延年固執地說,眼角微微彎起,冷峻的麵容瞬間柔和下來。
    回到安仁坊的小院,老槐樹上的水珠偶爾滴落,在青石板上濺起小小的水花。陸昭陽換上那身新衣,月白色的緞子襯得她膚若凝脂,腰間的絲帶勾勒出纖細的曲線。
    許延年站在院中,看著她從屋內款款走出,一時竟忘了呼吸。
    "合身嗎?"陸昭陽輕輕轉了個圈,裙擺如花瓣般舒展開來,銀線繡的梅花在光線下若隱若現。
    許延年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聲音有些發緊:"很美。"簡單的兩個字,卻讓陸昭陽的臉頰飛上兩朵紅雲。
    夕陽西斜,兩人在老槐樹下對坐。石桌上煮著的茶冒出嫋嫋白霧,與雨後濕潤的空氣交融。
    暮色漸濃,許延年不得不告辭。院門前,他突然轉身,將她擁入懷中。他的心跳聲透過衣料傳來,急促而有力。
    "明日我來接你。"他在她耳邊低語,溫熱的呼吸拂過她敏感的耳垂,激起一陣細微的戰栗。
    陸昭陽靠在他胸前,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沉水香混著雨水的味道。她輕輕"嗯"了一聲,聲音軟得像融化的蜜糖。許延年低頭,在她發間落下一吻,這才戀戀不舍地鬆開。
    回府的路上,許延年的思緒如潮水般翻湧。皇帝病重,朝堂必將風起雲湧。
    他抬頭望向宮城方向,暮色中的飛簷如同蟄伏的獸脊。又想起陸昭陽穿著新衣在陽光下轉圈的模樣,心頭湧起一股強烈的保護欲——無論發生什麽,他都要護她周全。
    夜色漸深,長安城的燈火次第亮起,像散落的星辰。許延年踏著月光前行,手中還殘留著她發間茉莉頭油的淡香,和那月白色軟煙羅絲滑的觸感。
    在這風雲變幻的時節,能給她片刻歡愉,也是暗夜中的一點微光。
    喜歡清風驚鴻客請大家收藏:()清風驚鴻客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