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荷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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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天後盧溯回到蘆橋鎮,腳步躊躇的走到弄眉巷,行至巷子裏最裏麵的一間小院,猶豫良久才抬手敲了敲門。
    過了會兒,小院裏推門走出來一位十八九歲的少女。她穿著簡單樸素,臉上未施粉黛,身形消瘦,眼角微微下耷,長相溫婉而無辜,看起來著實不像是騙人感情錢財的娼妓。可她甫一開口便是,“盧相公,你來找我可是湊夠了錢?”
    盧溯心中一痛,本來因見到少女而雀躍的心瞬間冷卻下來,“我……”
    可能是看出盧溯的臉色有異,少女話鋒一轉,她攏了攏耳邊垂落的碎發,語調中帶著江南一代才有的吳儂軟語,“盧相公應是剛從 縣城回來吧,我隻是太過心切相公,畢竟事關我二人的婚事。還請相公進來坐坐,奴家為您張羅幾樣飯菜。”
    盧溯隨她進了小院,因她輕輕柔柔的兩句話,心情又由陰轉晴。“那就勞煩荷娘了。”
    院子很小,說是小院更像是一條走廊,一麵整齊的擺著一行柴火,另一麵左鄰鄰居的矮牆。踮起腳便能看見旁邊院裏的情景,布局和荷娘家裏差不多,也是這麽大個小院,這會院裏都很安靜,可能是在屋子裏補覺,傍晚黃昏再出來迎客。
    房門口的位置稍微寬鬆一些,堆著一小盆髒衣,荷娘剛才可能是在院裏洗衣服,這會兒她將髒衣盆往角落裏推了推,盧溯眼尖的看見底下似乎壓著一件男人穿的長衫。
    他嘴角犯苦,“我就不進去了,咱們就在院裏說會兒話吧。”
    荷娘似乎預料到了什麽,沒一會兒工夫雙眼中就泛出了瑩瑩淚光,聲音似悲似歎,“終究是與相公有緣無份嗎?”
    隻她這副姿態,越是沒有說什麽逼迫盧溯的話,越是叫他痛苦萬分。
    “當日我因父母去世,神思渙散,如墜幽冥。是你收留我,勸我重新振作,再考功名。父母誕我育我,恩重泰山,但你的溫言勸勉,令我碎玉複全,亦是再造之恩。”
    盧溯閉上眼睛,大好男兒,竟生生灑出幾串淚來,他哽咽著說:“荷娘,我隻問你一句,若是我真的拿不出銀子,你當真要嫁給韋員外為妾?”
    荷娘眼睛望向別處,剛才的淚水仿佛隻是錯覺,她瞬間便能收了回去,連聲音都變得冷硬,“盧相公再說這些又有什麽用,左右我在你心中隻是個見錢眼開的娼婦罷了。你我緣淺,往後便不要相見了。”
    她說的這般絕情,盧溯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隻見他慘笑兩聲,叫住欲轉身進屋的荷娘,抹抹臉,從懷裏掏出了幾張銀票,“這裏麵是一百兩,你都拿去吧。或是仍不死心要給人做妾,或是自己留著花銷,都隨你。”
    盧溯退後一步,將手中的銀票雙手奉上,目光一直注視麵前的倩影,親眼看她轉頭拿起銀票,頭也不回的進了屋,才終於徹底心死。
    他心裏自嘲一笑,麵上卻繃的死死的,哭都哭不出來,離開小院的每一步都無比沉重。
    門外是早已等候多時的好友鄭圓,“怎麽樣?我就說她就是為了錢財才和你往來的吧,這回你可算能看清她的真麵目了,到底是我勸你千遍萬遍你都不信,還是宋大人說的你才肯信。”
    盧溯好久才說出話來,嗓子裏像是被塞了一團棉花,幹澀沙啞,“我將銀票給她了。”
    鄭圓家境也一般,同之前的盧溯家差不多,家裏全部家當加在一起也沒有一百兩,聞言差點跳腳,“什麽!那可是一百兩!你賣了宅子得的銀兩,竟然全都給她了?”
    盧溯鄭重的對鄭圓拱手揖禮,“鄭兄,我心知你一心為我好,便讓我了卻這樁無果的姻緣吧,從今之後我要專心讀書,以待兩年後的鄉試。”
    鄭圓扶起他身子,“你……唉,如此也罷,隻是你可別再回來找荷娘了。”
    兩人身影漸漸消失在巷口,荷娘聽不見腳步聲了,才重新出來坐在門檻上漿洗衣裳。
    隔壁院裏的房門打開,一位穿著桃粉色棉布衣裳的女子掐腰走了出來,站在高高的台階上俯視荷娘,“你可真是狠心啊,這年頭難得有像盧相公那樣的癡情人了,嫁給他有什麽不好的。”
    荷娘頭也不抬的說:“那你怎麽不叫他進屋,沒準他也能娶你呢。”
    “哼!”隔壁的粉衣女子輕哼一聲,一邊拿著梳子梳理自己的頭發,一邊說:“我要是你這麽個歲數遇上……”
    荷娘將手中的衣裳“啪”的一聲扔進盆裏,“遇上什麽?你怎麽不說了?前年說要回來娶你的那個童生,不是說要從黑哥手裏將你贖出來嗎,拿了你兩根銀簪可曾回來了?”
    被她戳到了痛處,粉衣女子險險扯斷了自己幾根頭發,臉色難看的扭頭進屋,臨走甩下句,“盧相公也是眼瞎,配個什麽女娘小哥兒給他不行,一顆真心非要栽在你這種狼心狗肺的東西身上。”
    今日難得萬裏無雲的好天氣,荷娘重新低下頭洗衣,有水滴落在盆裏泛起漣漪,她小聲喃喃道:“是呢,他這麽好,配個什麽良家女子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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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抵押?那書生管你借錢將房子抵押給官府了?”孟晚拿著宋亭舟公案上的文書問他。
    宋亭舟反而對盧溯真的將銀錢給了荷娘沒什麽太大意外,“算是了卻他一樁癡情吧,他如此重情重義,將來起碼不會是個唯利是圖的貪官。”
    “你對他評價不錯嘛?是個苗子?”孟晚自己是個能屈能伸又利己的,對於這樣的人能理解卻無感。
    宋亭舟評價道:“我找教逾拿來了他的文章,文風紮實又別出心裁,在嶺南這種杏壇冷落,文旌不揚之地,已是難得了。”
    孟晚寫寫字作作畫還成,文章就一竅不通了,不過身邊有個二甲第二,全國第五在,“比起你當初呢?”
    宋亭舟無奈一笑,“晚兒。”
    孟晚湊他身邊被他摟住,故作恍然大悟的樣子,“懂了,較之我夫君差之遠矣。”
    宋亭舟被他逗笑,啄了他唇角兩下,“我的舊書放在縣學供學子們抄閱一份出來,然後存放至縣學門口,本縣學子皆可自行抄讀。”就這麽兩個秀才,在嶺南還算夠看,等真考中了舉人要進京,這點水準放在哪兒都是難以入眼的。
    孟晚點點頭,“你說的其實也對,學問做的再好,若是心術不正的話還不如像盧溯這樣赤誠的。不過有利有弊,他之後的上官若是你這樣的才好。”
    “夫郎明鑒,隻待看他後年的鄉試如何。”宋亭舟心裏有預感,他來赫山已經兩年,官員們三年一考核。按他的政績來看,不出意外會升上一升。
    但赫山是他一手鑄就成現在這番模樣,他需要接替他的人恪盡職守,一心為民,按照他鋪好的路帶領這座剛剛煥新的城鎮走下去。
    孟晚陪宋亭舟在縣衙待了一陣,傍晚兩人一起牽著手回家,路上或有未出閣的女孩小哥兒見了或羞澀或羨慕的打聲招呼便匆匆離去。
    “有賣橘子的了,阿硯肯定愛吃,買些回家吧?”孟晚現在看見什麽好吃的都想著兒子。
    宋亭舟帶他走到賣橘子的攤販麵前,橘子個頭不大,半紅半黃,看著就不像是甜的,孟晚隻挑了十來個,和宋亭舟一人裝了五個。
    回家常金花剝皮一嚐,牙齒都差點酸倒,“我的好晚哥兒,你挑的也太酸了,不成不成,阿硯吃不了。”
    宋亭舟本就不愛吃酸的,聞言剝橘子的手都停住了,為了證明夫郎眼光沒問題,硬著頭皮吃了一個,“我這個還成,晚兒挑了好一會兒,應該是品類如此,所以才不甜。”
    常金花看著他一邊吃橘子一邊喝茶水,話都不想回他。隻攔著阿硯,“阿硯不吃,別聽你爹瞎說,這會兒沙坑縣的十月橘肯定熟了,改明讓雪生去買些回來。”
    孟晚把宋亭舟手裏的橘子塞到自己嘴巴裏吃了,“十月橘甜,等阿爹去給你買。”
    常金花納悶的問:“你也要去?糖坊這會兒不是開始忙了嗎?”
    他們這會兒在常金花的屋子待著,孟晚從一旁的耳房裏找出一包蜜餞,三個大人開始炫。孟晚挑了塊密筍花遞給阿硯,“忙是忙不完的,如今糖坊基本步入正軌,坊裏也挑出幾個小管事出來梳理,碧雲自己能做得好。”
    常金花欲言又止,“也別那麽使喚他,還不得給他空出功夫生孩子?不然陶家人該有意見了。”
    “咳咳。”孟晚差點被口中的蜜餞嗆到。宋亭舟忙遞給他一杯茶水,孟晚順過勁兒來說:“娘你這話說的,我怎麽不給人生孩子的時間了,再說,陶家人若是因為碧雲沒子嗣敢給他閑話,將他接回咱們家就是了,碧雲又不是養活不了自己。”
    雪生在一旁也摸了個橘子吃,被酸得一臉扭曲了,還是讚同的暗自點頭。
    楚辭看他的樣子,把手裏還沒剝皮的橘子扔到門口,一隻雪白的大狼竄出來,嚼都沒嚼一口吞了,然後“嗚嗚”叫了兩聲,口水流了一地。
    阿硯透過窗戶看它可憐兮兮的樣子,跟祖母說:“祖母,嗚嗚吃了橘橘嗚嗚。”
    常金花沒聽懂他的意思,“通兒弟弟睡覺還沒醒呢,他還小,不能給吃橘子知道嗎?”
    阿硯指指窗外,“不似嗚嗚,是嗚嗚!”
    楚辭溜到門口瞪了雪狼一眼,白狼流著口水委屈巴巴的回了小院,於是常金花還是什麽都沒看見。
    孟晚嘴上嫌棄方錦容和葛全不靠譜,三天兩頭扔下兒子出去玩。等他自己踏上去沙坑縣的馬車,心情要多開朗有多開朗。
    “黃葉,你娘再有三年就能刑滿釋放了吧?”孟晚問坐在身邊的黃葉。
    槿姑剛好被判到沙坑縣服勞役,本來服勞役就條件艱苦,還是宋亭舟吩咐了當時押送槿姑的衙役,和沙坑縣的人交接之時交代了幾句,槿姑在當地勞作時才沒受什麽苛責。
    黃葉有心去看他娘,但也不是次次都有機會趕上有人陪他,他一個小哥兒獨身出門不便,孟晚這次便順便將他也帶來了。
    “是啊,還有三年。她現在雖然每日都要勞作,但比從前在黃家的日子要好,也愛笑了。夫郎,我娘笑起來居然有酒窩,可惜我沒有。”黃葉滿心都是對於見到阿娘的歡喜,眼睛裏都是亮晶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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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晚輕笑,“雖然你沒有酒窩,但是眼睛鼻子都像槿姑,也是好看的。”
    黃葉害羞的用雙手托著自己臉頰,眼裏是閃耀著的細碎星光,“夫郎才是最好看的,我們村……不,咱們整個縣城都沒有比夫郎更標致的人物了。”
    黃葉前十幾年從沒想象過日子可以過得這般舒心,那時候他心裏隻是期盼如果哪天不挨打就好了。如今在宋家吃得飽,穿得暖,老夫人教他做菜,夫郎教他的更多,算賬、人情、為人處世。每月有月錢,過年有賞銀,他可以給他娘買果子買肉。
    三年,他娘隻要再熬過三年,哪怕兩人不能日日都在一起,可也是有盼頭的。
    孟晚很喜歡黃葉的性格,他當時為了他娘衝出來的時候,那種既膽怯又堅定的矛盾情緒令人觸動,“等你娘服完勞役,我便將你身契放了,讓你能陪槿姑一起生活。”
    黃葉沒料到孟晚會突然說到這個,當日碧雲出嫁,孟晚以娘家人姿態為他送嫁,黃葉內心是羨慕的。也會偷偷想他以後嫁人,孟晚會不會也放了他的身契。
    但他暗自下定決心,那時候就是孟晚讓他走,他也是不走的。
    於是現在他也對著孟晚搖頭,“夫郎,我算過了,您給我的月錢我都留著,等我娘服完勞役,足夠我在宋家附近給她買座小院子了,到時候我每月都去看她幾次。您對我們母子恩重如山,我要報答您一輩子。”
    孟晚摸摸他的腦袋,“你是個好孩子,照顧阿硯也很盡心,不必用恩情套牢自己,以後你還有大把的人生。”
    黃葉沒說話,他是個性子執拗的小哥兒,當下對孟晚說的話也和他娘說過,他就是一輩子不嫁人也要守著孟夫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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