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8章 雪不化,王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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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北玄聽著,神情漸漸收斂了笑意。
這番話,比剛才的官場客套要沉得多,也直得多。
沒有半點裝模作樣的虛詞,沒有那種“你幹活我做樣子”的暗示,也沒有“我來鍍金你給我抬轎”的言外之意。
說穿了,就是一句。
我知道我不懂,你懂。
你幹,我配合。
你說,我配合到底。
這樣一番話,從一個十八歲的少年口中說出來,非但不輕浮,反而透著一種沉靜的分寸感。
……
瑪德。
這貨真的讓人討厭不起來啊!
李北玄盯著他看了兩息,忽地輕笑了一聲。
“王爺若是都這麽說了,那我也就不裝什麽謙虛了。”
他說著,語氣輕鬆了些,“既然咱們是同舟共濟,那我負責把活兒幹出來,王爺負責把封賞拿回去,咱倆分工明細,互不扯皮,怎麽樣?”
贏高治一聽,居然笑了起來。
那笑不帶譏諷,也不顯世故,隻是帶著一種少年才有的坦率。
“這主意好。”他說,“若真能把災情穩住了,百姓過了這個年,有了糧,有了住的地方,那本王臉上也有光彩。”
他想了想,補了一句:“不過,封賞的事……若朝廷有賞,伯爺當居首。”
李北玄一挑眉:“我居首?你不是來鍍金的嗎?”
鍍金這詞兒,贏高治並沒有聽過。
但一琢磨,便很快明白其中真意。
頓時笑出了聲,不卑不亢道:“隻要晉陽雪災得到控製,不管回京後封賞如何,本王作為主官,自然能鍍得這一層金。”
李北玄:“……”
他有點不知道該怎麽接話了。
因為贏高治這貨……太坦誠了。
不是那種八麵玲瓏、滴水不漏的油膩世家子弟,也不是滿嘴仁義道德、轉身就給你一刀的偽君子,而是真正意義上的坦誠。
坦誠到讓人不好使詐,沒法翻詞。
李北玄頓時有點煩。
剛想再陰陽怪氣兩句,把節奏扳回來,結果對麵那位晉王卻忽然收了笑。
神情也一點點變得認真起來。
“不過……”
贏高治輕聲道:“此行去晉陽,除了賑災之外,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嗯?”李北玄正準備起哄,一聽這話,眉頭輕挑,“啥事?”
贏高治抿了抿嘴,認真地說道:“處理流言。”
聽到這話,李北玄頓時一愣。
流言?
就是出發之前,贏世民跟他說的那些?
“晉陽?流言?”
李北玄試探性的問道。
而贏高治點了點頭,有些惱怒的說:“父皇乃真龍天子,雄才大略,英明神武,登基以來為國為民,殫精竭慮。”
“可那些有心之人,枉顧父皇功績,一門心思揪著當年的事情不放,哪地一有風吹草動,便要借機造謠生事,號稱天災乃是天罰……簡直荒謬!”
說到這裏,贏高治眉毛倒豎,重重地一拍桌子,臉上滿是慍怒神色。
而李北玄幹笑兩聲,配合的罵了幾句,隨後問道:“晉陽那邊,流言很嚴重?”
“對。”
贏高治餘怒未消,重重地點了點頭,冷聲道:“不僅是流言,更麻煩的是,晉陽那邊,已經出現了一小股叛賊。”
“叛賊?”
李北玄眉頭一挑。
而贏高治繼續點頭,“嗯,人數不多,幾十人而已,說是得了天啟,要奉天討逆,打進京城……雖說前幾日已經被地方守軍給剿了,但他們打出的旗號,屬實是……”
“是什麽?”
“雪不化,王不正。”
聽到這話,李北玄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這家夥,聽起來比石人一隻眼還有理有據啊。
而贏高治也有些無奈的說道:“所以此等流言,絕不可放鬆大意。本王知道,李兄曾主持過宗教司的成立,也對宗教治理這一塊很有心得,所以如何殺滅流言,讓百姓歸心,也要勞煩李兄多多費心了。”
說罷,贏高治懇切的衝李北玄微微頷首。
而李北玄摸了摸下巴,沒多說什麽,隻是道:“王爺莫要憂慮,隻要賑災得當,穩住災情,此等流言定然不攻自破。”
贏高治聽到這話,愣了一下。
隨後笑道:“李兄所言極是,是本王多慮了。”
兩人說說笑笑一會兒。
不多時,便下令拔營,一路向晉陽出發。
從長安到晉陽,官道綿延八百裏。
途經渭川、弘農、華陽、河津四郡。
穿梁山,越汾水,皆為冬日山寒地凍、積雪盈尺之地。
正常行軍,單是人馬糧車便走不得快,一日不過五六十裏。
更別說這支車隊押運物資繁重,隊伍冗長。
馬車多以騾驢牽引,不可疾行。
若要穩妥推進,至少也得十二日以上方能抵達晉陽。
更何況,一路還有災民攔路乞食、河道凍斷橋梁、山道積雪阻途等不時之擾,稍有耽擱,便可能延誤行程。
於是,兩支車隊剛匯合便迅速整編。
兵馬居前,賑務在後,前哨清路、側翼巡邏、後隊收尾。
一切依軍規行事,不敢有絲毫懈怠。
而李北玄和贏高治,則在一輛緊隨中軍的改裝車廂中同行。
馬蹄翻雪,車轍緩行,一路快馬加鞭,風雪兼程。
然而速度卻始終提不起來,直到三日後,才堪堪抵達渭川縣南境。
這地方雖說不算重災區,雪勢也比北邊稍弱些,尚未完全斷糧斷炊,但一路行來,李北玄仍能看出不少端倪。
村頭的老柳樹下,凍著幾隻柴犬,餓得連吠都沒了聲兒。
泥牆小屋屋脊積雪未除,炊煙卻早就斷了。
有幾個孩子趴在牆頭看他們的車隊,眼神發直,嘴角結著白霜。
不遠處,有一家人正在河邊刨冰取水,冰渣子飛濺,凍得雙手通紅。
老人裹著麻布坐在路邊,身上鋪著破棉絮,看著他們經過時,眼中沒太多驚訝,隻有死寂般的麻木。
雖無屍橫遍野之景,也無民相食之慘,但那種日子熬幹的苦相,早已爬滿了百姓的臉龐。
李北玄看著,心頭一沉。
此地距離晉陽還有六百多裏,可眼前的景象,已然這般淒苦。
李北玄攏了攏披風,目光從窗縫中掃過那些麻木的臉龐,心頭愈發沉重。
若說此地隻是邊緣,那晉陽城內……怕是早就陷入絕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