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3章 界休現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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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界休時,天已將黑。
小鎮早已沒了昔日的煙火氣。
從東頭進鎮,路兩旁多是倒塌的房屋與臨時搭建的籬柵窩棚,雪已經快把一切掩埋幹淨。
百姓多藏在屋中,屋簷下、牆角邊、甚至是廢墟之中。
但每當聽到蹄聲靠近,仍有稚子怯生生地探頭張望。
目光清澈又空茫。
像是在看一場夢,也像是試圖確認,這是不是官軍,還是又一批來奪糧的惡人。
眾人一路無話,直到看到界休署衙的殘門破院,才勒馬停下。
門上懸著半塊官牌,斜吊在一根枯木上,被雪壓得快要斷裂。
院中有火光微閃,一個瘦削的身影正蹲在角落,用柴火慢慢煨著半鍋稀粥。
是界休鎮吏。
姓楊,名聞道,年不過二十七,卻是界休鎮上,唯一沒逃跑的基層吏員。
此時他抬頭看到軍隊,不驚反喜,連忙迎出門來,拱手行禮:“下官界休主吏楊聞道,見過王爺、伯爺。”
贏高治翻身下馬,走近幾步,目光掃了一圈署中情形。
牆垣倒塌,屋梁歪斜,風能從每一處破縫灌入。
煨的那口鍋裏,除了一點米屑,竟還混著樹皮與豆秧。
他沉默了片刻,才低聲問:“鎮上百姓,現在每日吃什麽?”
楊聞道臉上閃過一絲苦色:“若按人頭分,一日隻能分半碗粥,靠的是上旬剩下的舊糧與咱們勉強采來的雜物。三日前,我勸大家每日少吃一口,好熬到月終……”
他頓了頓,低聲道:“但再這麽熬,也不過兩日了。”
聽到這話,贏高治閉上眼。
果然,又是一個“還能撐兩日”的地方。
若隻聽“還能吃兩日”這句話,旁人或許會覺得危急未至、尚有餘糧。
但隻有真正處理過賑災事務的人才明白。
那不是糧的問題,是希望的盡頭。
隻要人還有一口吃的,就還有一絲念頭撐著他們做人。
可一旦那最後一點點都斷了……
“李兄,放多少?”
贏高治咬緊牙關問道。
而李北玄沒有說話,隻是輕輕地歎了口氣。
這三日以來,風雪未歇,道路泥濘難行,車隊行進得愈發緩慢。
李北玄與贏高治一行人,幾乎是一路走一路停,一邊指揮人手清雪掃路,一邊將隨行的糧車按需分發至沿途數鎮。
李北玄帶來的這一百三十車糧草,出弘農後已陸續撥出二十車。
每到一處,皆需詳問民情,親查倉儲,核對人丁後再做決斷。
放糧一事,絕非漫撒。
每一車、每一袋都要貼上標簽、登記在冊,沿線留下三名軍士監管,防止流民劫掠或本地胥吏暗中侵吞。
三日奔波,不僅人困馬乏,就連最初神采奕奕的少年兵,也個個麵色蒼白,滿身泥雪。
而李北玄本人則更甚。
幾夜未歇,臉色幾近透明,卻始終沒有半句怨言。
贏高治看在眼中,心中雖不願承認,卻也不免生出幾分佩服。
尤其是看到李北玄每到一鎮,哪怕天寒地凍,也總要親自下馬入巷,問幾戶老弱貧戶有沒有吃的,心頭更是震撼。
此人聰慧異常,卻又天性純善。
若是此人能入自己麾下,為自己所用,那那個位置,還不是手到擒來?
贏高治知道這不可能,但他實在忍不住這麽想。
甚至偶爾還懊惱,為何上天未能賜他一個女兒身,或一張傾國容顏,否則……
不過這都是贏高治的胡思亂想罷了。
而眼下到了界休,耳聽眼見又是一處即將彈盡糧絕的重災鎮,贏高治隻覺一股久違的憤懣又湧了上來。
為什麽到了這個地步?
為什麽這麽大的天子江山,會有百姓連一口熱粥都吃不上?
到底是誰該為這一切負責?
可這些話,他終究沒問出口。
隻是轉過頭,認真地看著李北玄。
李北玄想了一下,掰了掰手指頭。
這幾日放糧,他們也放出經驗來了。
粗略合算一下數字,便能估摸出一個差不多的答案。
“還是老樣子,兩車糧食,半車棉被,壓縮餅幹和煤餅先留著,留到晉陽再分。”
“李兄所言甚是。”
贏高治點了點頭,抬手向身後一揮。
“來人,照例規製,兩車糧食、半車棉被,先撥下去。務必按戶登記、按人發放。再留下三名軍士,協助鎮吏維持秩序。若有誰膽敢中飽私囊、欺壓百姓——”
他說到這,頓了頓,聲音一冷:“立斬。”
軍士領命而去,隨即便有數人分頭去解開車簾,開始清點裝糧,預備分派。
楊聞道站在原地,怔了片刻。
隨即似才回過神來,猛地上前一步。
雙膝一屈,“撲通”一聲跪倒在雪地之中,用力叩首:“多謝王爺,多謝伯爺,百姓……百姓有救了!”
他說著,眼眶竟泛起淚意,聲音也止不住顫抖:“下官原以為,這界休已被遺忘,再無人問津……今日得賑糧雪中送炭,楊聞道,願以性命守此糧、護此鎮,絕不叫賊人染指半粒米!”
贏高治見他神色真摯,心中倒也頗感欣慰。
但臉上仍是淡淡神色,抬手擺了擺,“起來吧,雪地寒重,跪出病來,隻會徒添麻煩。”
楊聞道連忙起身,仍恭恭敬敬立於一旁,不敢多言。
贏高治又問:“此地至晉陽,還有幾日腳程?”
楊聞道沉吟片刻,答道:“若晴日順行,從官道而上,不歇不息,三日可達。但眼下雪路難行,隻怕要延至五日。”
“那晉陽城中……情形如何?”
楊聞道神色一黯,低聲回道:“三日前,有避難百姓由晉陽逃來,言說晉陽雪勢更猛,城中餉糧已斷,連駐兵也開始掘冰雪煮樹皮。百姓餓殍遍野,街頭巷尾皆是餓死者遺骸,城門早已封死,隻準進不準出。”
他頓了頓,喉頭微動,似難以啟齒:“聽說……有人開始吃……人了。”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一震。
一時間,夜風仿佛也冷了幾分。
簌簌卷著雪塵,掠過破敗的庭院與低垂的枝椏。
火堆旁的柴火劈啪作響,卻怎麽也驅不散那一刻壓在眾人心頭的寒意。
贏高治神色微變,眉頭深蹙,握著韁繩的手指輕輕發顫。
他側過身去,沒有立刻回應,良久才低聲道:“……竟至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