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7章 潞川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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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裏,贏高治的腦袋“嗖”的一下抬了起來。
他眼神熾熱,瞳仁裏仿佛燃起了一簇烈火。
那是賭徒的火。
是孤注一擲的憤怒,是被逼入絕境後的瘋狂,是長久蟄伏、苦忍之後,終於撕裂一切的野心。
他贏高治,生在帝王之家,母親出自中宮,兄弟姐妹個個都有各自的鋒芒、光環、名望,偏偏他……他什麽都沒有。
十七八年裏,他像是一枚被遺漏的棋子,插在角落,無人在意。
大哥贏高明,當了二十多年太子,風光了二十多年。
就算現在昏聵,暴虐,但父皇依舊還在保他,還在維持他太子的地位,身份,尊容。
二哥贏高熙,曾是京師權貴最熱衷的交際花。
文采、風度、交際手腕樣樣不缺。
前幾年朝中風向未定的時候,誰不私下叫他“隱太子”?
小妹贏麗質更不必說。
得父皇寵愛如命,而今鋒芒畢現。
可他贏高治呢?
他什麽都不是。
生母位份雖貴,可自己卻是最晚開蒙、最早被送出宮的一位。
十多年在冷板凳上熬著,別人學兵法時他背禮製,別人練騎射時他抄詩文,別人結黨營私、暗通朝臣,他卻連一個敢明說效忠晉王的幕僚都沒有。
如今好不容易逮著一個機會。
賑災。
皇命所歸,民心所係。
權責在身,目光聚焦。
本該是他脫胎換骨、名揚天下的起點。
結果卻讓李北玄扔給他一顆炸彈,還一臉無辜地問他:“敢不敢接?”
敢嗎?
贏高治忽然間就咬緊了牙。
他敢!
他厚積薄發十八年,一朝得勢才不到兩月。
難道就要頂著這麽一張猴屁股臉,在晉地丟了個人,在朝上現個大眼,留下罵名和笑名,然後光速沉寂下去?
這個結局,比讓贏高治死都難受!
“來人!——”
片刻後,贏高治猛地扯開嗓子。
把守門的親隨嚇得一個激靈。
常辛趕緊衝進來,心疼的問到:“殿下,可是傷口又疼了?”
“不是,快!”
贏高治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連解釋的時間都沒有,厲聲道:“快,去把送信的人追回來,就算追不上人,也給我攔在陽穀渡口之前,叫他回來!”
“……殿下?”
“別廢話,快去!”
常辛不敢耽誤,撒腿狂奔而去。
不出半個時辰,那封信又被追了回來。
信封端端正正的擺在案頭。
贏高治重重吐出一口氣,重新坐回案前,展開信箋,目光飛快掃過先前那一頁。
那一頁,他原本寫得很謹慎。
落筆前,他滿腦子都是風險、後果、規矩、名聲。
字裏行間像是個謹小慎微的臣子在請訓,而不是一個心有野望的皇子在謀勢。
他那時候隻問,可不可以?
現在他要問的,是我能不能做。
筆尖落下時,贏高治的手有些發顫。
激動到甚至有種想要嘔吐的錯覺。
但他的手很穩。
重新蘸墨,提筆疾書。
措辭仍舊克製,仍是規矩森然的官樣文章。
可在那規矩裏,卻藏了鋒芒。
他依舊稱這場“富戶赴宴”為“地方賑務試策”,說得恭謹,說得委婉。
卻在其中悄然加上了兩句。
“兒臣竊思,若能於和宴之中感民心於溫情,勸士紳於仁義,則此役或不啻為賑災之舉,亦可為朝廷籠絡人心之法門。”
“兒臣願以王爵之名為表,以身先士卒之行,望父皇垂鑒。”
寫完,他將這封信親自封好,再蓋上印,交給剛追回來的親兵。
“快馬日夜兼程,送進中書門下,不得耽擱!”
親兵躬身領命,再次離去。
屋內重歸寂靜。
燭火跳了幾下,照著贏高治的臉,忽明忽暗。
……
一日後。
兩儀殿內。
風雪方歇,天光微露。
青瓦上殘霜猶在,簷鈴叮咚作響。
禦案前,贏世民正在批閱戶部新呈的鹽稅折子,神色平靜,目光如炬。
忽有內侍低聲稟報:“聖上,潞川賑災密信已至,乃晉王親啟急遞。”
贏世民動作微頓,抬眼看了那內侍一眼。
“呈上來。”
他淡淡說了句,示意拿上來。
錦封入手,沉甸甸的。
封緘之處蓋著晉王金印,印泥尚未全幹。
可見這信從潞川發出不過一日有餘,傳送極急。
贏世民見狀,未曾耽擱。
當即動手啟封。
展開信紙,寥寥數頁,行文工整,措辭謹慎,規矩周全。
既無溢美之詞,亦無逾矩之意。
一如往昔他所知的那個兒子。
那個從不越雷池一步、不犯絲毫章法的贏高治。
可讀到末尾,他的手卻微微一頓。
“兒臣願以王爵之名為表,以身先士卒之行,望父皇垂鑒。”
贏世民凝視著這兩行墨跡,久久不語。
片刻後,他忽然“嗬”地一聲低笑。
輕輕放下信紙,指節在禦案上敲了兩下。
“去,傳旨,讓三閣老入宮議事。”
“遵旨!”
不多時,三位內閣大學士已齊聚兩儀殿。
而三人落座之後,贏世民便將那封信遞了出去。
“晉王來信,說是賑務有一策,諸位……怎麽看?”
他語氣平靜,眼神未有情緒波動。
三人同時偷偷覷了覷贏世民的臉色,隨後心中一沉。
贏世民絕非毫無城府之人,若是想要隱瞞什麽,絕對不會讓人看出他所思所想。
但這三人畢竟是跟隨贏世民多年的老臣,一看贏二這副穩如泰山,古井不波的表情,就知道出事了,而且必然是很大的事。
三人對視一眼。
隨後杜玄齡起身,接過信封。
語氣不輕不重的誦讀起來。
原本杜玄齡還沒看出這封信上寫的是什麽,還下意識的揣摩了一下贏高治的遣詞造句,感覺贏高治雖無名師教授,但在文法一道頗為精通,甚至不輸贏高熙。
然而讀著讀著,杜玄齡的臉色逐漸變了。
甚至表情也逐漸有了變化。
而房如晦和張子房,同樣如此。
等杜玄齡讀到最後兩句時,甚至齊齊抬起頭,看向依舊沒有表情的贏世民。
陛下,這是什麽意思?
三人心中同時升起這樣一個問號。
但贏世民卻隻是輕描淡寫的笑了一下,又問了一句:“諸位,怎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