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9章 這,就是口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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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災之年,百姓流離。
    災民一旦四散逃荒,哪怕逃出潞川,逃出晉陽,終究還是要落腳生存。
    他們要麽躲進山林草莽之中,成為綠林山賊。
    要麽隻能投奔地方勢力,或為佃戶,或為仆役,或為莊客,或為債奴。
    而誰擁有最多土地、最多餘糧、最多人手?
    不是官府,不是朝廷,而是地方士族。
    他們有田莊,有護丁,有錢糧,更有祖宗家法可號令一鄉之民。
    一旦百姓開始逃難、流徙,士族便會順勢吞並流民,擴張勢力。
    短期看,是百姓得一口飯吃,是士族顯得“仁德廣施”。
    可長遠來看,卻是士族之網越織越大,戶籍之地再難回流,朝廷手中對百姓的直接統治被進一步削弱。
    這不是假設,而是已有前例。
    當年江淮水患之後,便有大族私設義莊,安置逃民數千。
    一夜之間擴地百頃、丁口倍增。
    再往前,武朝初立,北地蝗災,亦是士族大量收容災民,借賑濟之名吞並村社,最後逼得朝廷不得不下旨重修版籍、清丈田地。
    可田地能丈,人的心卻丈不回來。
    災年是士族吞並之年。
    士族不怕亂,因為他們是亂世最大的獲利者。
    朝廷怕亂,因為朝廷靠秩序存續。
    倘若眼下放任不賑,既擋不住流言,也阻不了士紳擴張,最終還要背一個“坐視百姓流離失所”的罪名。
    可若強賑,又怕激怒士紳,打破現有格局。
    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戶部,現在沒糧了嗎?”
    贏世民揉了揉額頭,有些憂愁的問道。
    三閣老齊齊對視一眼,隨後又齊齊搖了搖頭。
    糧食有是有,但就是不夠,而且還運不出去。
    戶部倉中尚有餘糧。
    京畿、太原、洛陽三地轉運倉,亦尚可調撥。
    但若按晉地之需,立時賑濟數十萬災民,按三旬定量來算,最多隻能撐二十日。
    更遑論,如今非止潞川一地有難。
    晉西數郡俱受雪災波及,晉陽更是災中之重者。
    若以一地之策,用盡全朝之儲,後續各處又當如何應對?
    而且,地方轉運渠道多有阻滯。
    春雪未融,山道難通,糧車不易過境。
    潞川雖急,然一旦興調,若調而不至,反易滋擾。
    “搞不了啊陛下。”
    杜玄齡拱了拱手,無奈說道:“古往今來,賑災之責,皆以地方自籌為本,朝廷扶助為輔。”
    他語氣雖輕,卻一字一句落得沉重。
    “曆代典章皆有明文,凡災興於一地,首責在州府,其次為巡撫督撫,再上達,則有六部統籌、禦前裁斷。但即便至此,朝廷亦不過撥賑數萬石以為首濟,其餘所需,終歸還是要地方士紳、郡邑官吏共襄其事。”
    “蓋因朝廷儲糧有限,調度更慢,遠水不解近渴,實難以一地災情而興天下之資。”
    “若真要處處有災處處賑,全由朝廷包攬……”
    他微一頓,搖了搖頭,語氣愈發沉重。
    “則庫空府竭、民養反失,反為國之大患。”
    這話雖不中聽,卻是實情。
    自古以來的賑災體係,從未建立在中央財政兜底的理想之上。
    無論是兩漢、魏晉亦或前朝大秦,甚至是武朝自己立國以來,都是一套官紳共治、土著自籌的災荒應對機製。
    中央最多給一個起手式。
    撥一點啟動糧,派一位欽差大臣,掛個天子憂民的名頭。
    但真正落實到地頭、入口的糧米、柴火、安置、遷徙、醫藥、重建……無一不是地方自己解決。
    不是州府從自己的倉庫掏錢,就是本地士紳以祠堂、義莊、族契出資。
    尤其是在財政製度未能徹底打通、賦稅不下鄉、戶籍不入田的體製下,中央對地方的實際掌控力遠遠低於其法理權威。
    可以說,整個武朝在行政運行上,仰賴的就是地方與士紳的半自治與半承包。
    要是想靠戶部那點存糧,強行把晉地的雪災給賑了……
    那這不鬧笑話呢嘛?
    三閣老瞅了贏世民一眼,眼神中多少帶了幾分小嫌棄。
    而贏世民忍不住咳了一聲,也覺得有點尷尬。
    道理他都懂,但這特麽不是實在沒招了嗎?
    “罷了罷了,就讓高治試上一試,成了算他一功,敗了……反正還是朕的兒子。”
    贏世民歎了口氣,無奈的說道:“此事,不宜出中書。”
    三位閣老聞言,心中微震。
    不出中書?
    也就是說,朝廷不立案,不成製,不公示,不作政令流傳,亦不予書報登載。
    不公布,不支持,不阻止。
    換句話說。
    放手讓贏高治去做。
    成了是你晉王的能耐,敗了也是你晉王的責任。
    贏高治若真能以此一策救民、服紳、立威……
    那贏世民便有了一個可以毆打士族的全新樣本範例。
    但若是失敗了……
    那是贏高治自己搞的,關朝廷屁事啊?
    “嗬嗬……陛下聖明。”
    三閣老齊齊咧了咧嘴。
    你丫連你親兒子都往死裏坑啊。
    真是個好爹,真是慈父啊!
    三閣老的吐槽都快凝成實質了。
    而贏世民也幹巴巴的笑了一聲,摸著下巴,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說起來,老幾位,你們有沒有發現一件事?”
    “咩事?”
    三閣老抬起頭來。
    便見贏世民一邊賤吧嗖嗖的拔自己的胡子,一邊指了指桌上那份奏章,若有所思道:“這封信,口吻確實是我家高治的,但你不覺得這行事風格……”
    “什麽慈善晚宴、賣慘大會、道德綁架,有點像……像那個誰的作風嗎?”
    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贏世民壓低了聲音,連名字都沒說,隻說“那個誰”,像是在指代某個不可言說的存在。
    而三閣老同時:“……”
    靠。
    贏世民不提則已。
    結果一這麽說,他們腦海裏立刻就特麽冒出來了一個大字。
    “李那個啥!”
    杜玄齡驚呼一聲,然後啪的一下捂住了嘴。
    然而其餘三人卻不計較他的失態,反而同時點了點頭,斬釘截鐵道:“你也覺得了?靠!這賤招絕壁是李北玄那小子搞的!”
    隨後說完,四人同時陷入了沉默。
    這可能就是口碑吧。
    老李家,還是太權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