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0章 宴請士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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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夜。
    潞川。
    晉王行轅。
    雪停了,月色清冷,殘雪覆瓦,凍霜凝枝,一派北地深冬的肅殺景象。
    營帳之中,爐火尚溫,燈影微明。
    常辛披著狐裘,小心地推開簾子,手中捧著一封加急密信。
    “殿下,”他輕聲道,“中書回信到了。”
    帳中,贏高治正在對案畫圖。
    那是賑災計劃的細化分布圖,裏頭標著糧倉所在、宴席地址、邀約士紳名單、田畝統計、士紳捐贈意向,以及幾條可供調運之道。
    筆觸細密,字跡工整。
    聽到常辛的聲音,他手中筆頓了一下。
    隨後緩緩轉頭。
    “給我。”他伸手。
    常辛捧著信上前,雙膝一屈,呈至案前。
    而贏高治接過密信,沒有第一時間打開,而是先垂眸看了一眼那一角印章。
    那是父皇的禦前私印。
    不是中書正式蓋章,也非內閣會簽,而是皇帝親自圈定的私批文。
    私而不密,批而不宣。
    果然,和他料想的一樣。
    此時,營帳裏很靜。
    隻聽得火爐中鬆枝炸裂之聲。
    偶爾一陣寒風卷過,吹得簾幕微動。
    贏高治終於伸出手,緩緩拆封,將那薄薄數頁信紙展開在燈下。
    低頭,開始細細閱讀。
    字句很短,沒有廢話,也沒有勉勵。
    隻有幾句簡短的批示。
    其中最關鍵的一句。
    “賑務之事,既以晉王署名,便由晉王自定。”
    就這一句,贏高治看了三遍。
    然後,他忽然輕輕笑了。
    不是那種大喜過望的狂笑,也不是諷刺的冷笑。
    而是一種真的很開心,卻又難掩一絲悲涼的笑。
    因為這一紙,已經是皇帝親自按下的籌碼。
    是信,也是賭。
    他贏高治若真能整出聲響,整出成效,那他在朝中,在民間,都會成為“自擔其責、臨危受命”的典範。
    反之,若失敗……
    那便是他“專斷獨行、擾亂政綱”的典型。
    生死榮辱,成敗利弊,全歸他一人承擔。
    他不是沒有冤。
    他當然冤。
    怨自己十七年都沒能讓人看見,怨那位高坐九重的父皇,從來沒把他放在過眼裏。
    好不容易給了他一個差事幹,還是一個風險這麽大的活計,甚至還不願意給他兜底。
    可怨歸怨,他也明白,這是他的機會。
    幹不好,一切歸零,還如之前十八年那般。
    但要是幹得好,日後自有他的一番造化。
    想到這裏,贏高治再次笑了。
    緩緩將信紙折好,重新放入封中,收進懷中。
    良久,他抬起頭,看向窗外那片沉沉夜色。
    “傳令下去。”
    “明日辰時,設宴潞川府學,張榜請士紳。”
    “名曰賑災策試,實為士紳和議。”
    “再備文案數份,著人送至各地商會、文會、士紳之家。就說晉王設宴問計,願聞士望高賢之謀。”
    聽到這話,常辛一愣。
    隨後露出一絲緊張:“殿下,若有人拒不赴宴……”
    “拒?”
    贏高治冷笑了一聲,似乎早有預料:“那就請定遠伯,替我寫一份潞川賑災士紳諱言錄。”
    “文不必多,三五百字便夠。隻記誰在此時此刻,不肯為民請命。”
    他起身,披上狐裘,走到營帳門前。
    掀簾望向外頭夜雪。
    遠處城頭之上,燈火尚在,夜風凜冽,天地沉沉。
    ……
    第二天,卯時初刻。
    潞川府署門外,天光才破,雪尚未化,門前卻已熙熙攘攘,熱鬧得很。
    北地冬日的寒氣尚未褪盡,街道兩側積雪斑駁,然而從府學正門一路排開,早已擠滿了人。
    轎子、馬車、步行的,全有。
    裘袍錦衣者有之,棉衫破帽者亦有之。
    其中一位花白胡子的老翁,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直裰,袖口磨得快出毛邊了,手中卻拿著一柄鑲玉的拐杖,被人攙扶著,站在人群前排。
    眯著眼睛打量四周,一邊咳嗽一邊歎氣:“哎,晉王殿下賑災問計,老夫年邁力衰,原是不便前來,但一想到百姓艱難,實在是坐不住啊……”
    站在他旁邊的年輕人連連點頭,嘴上說著“是是是”,心裏卻隻想翻白眼。
    畢竟這位林老爺,可是潞川西城三坊裏最大的一處田主。
    光佃戶就上千人。
    年年一到冬天,都派人偷偷在井裏撒灰,讓附近村的莊稼難發芽,再趁機買田低價吞地。
    現在又說什麽百姓艱難坐不住,真是臉都不要了!
    而更遠些的位置上,一位身著狐裘、頭戴纓帽的年輕公子正在從車中走下。
    他腳踩鹿皮靴,一下車便吩咐仆從:“取我那卷《濟災十議》,此番赴宴,須有章法,須有格局,不可流於俗套。”
    話音落下,仆從立刻從車中取出一長匣,裏頭竟是用錦囊裹好的文章,一看就是早就準備好的。
    那位公子一甩衣袖,笑得風流倜儻。
    左右四顧,似是在等人來致意。
    “這位,是王家三郎,字文遠。”
    人群裏有人低聲議論,“前年鄉試中舉,說是明年要進京會試的。”
    “嘖,潞川王氏,那可是當地三甲大姓了。”
    “他來,是想借這個宴露臉?”
    “廢話,誰不想?咱老百姓的命都係在這事上頭了,士紳若能在宴上說出點名堂來,那不就平步青雲了?”
    “那倒是……”
    也有幾位中年漢子,穿著半新不舊的袍服,在人群中左顧右盼,神色警惕,既不願站在台前,又生怕被人落下。
    互相低聲嘀咕:“這晉王……不會真想打我們主意吧?”
    “誰知道呢。先前說是設宴請客,如今又說什麽賑災策試,聽說還設了案幾,備了記名之冊,雖然看不出打的是什麽主意,但八成是盯著咱們倉裏的糧食呢!”
    “呸!現在這年頭,地主家也沒有餘糧啊!”
    “就是,反正我不給,我家就剩兩萬石了,誰知道夠不夠今年吃呢?”
    說話間,隻聽得一陣銅鈴作響。
    府門徐徐開啟,數位披甲執戟的親衛魚貫而出,在台階兩側列隊而立。
    隨後,一名身著朝服的內侍高聲宣道:“晉王設宴於府學之中,問計於鄉賢,籌賑於士望,凡潞川有田有業之人,皆可入內獻策,不限出身,不拘門第。”
    “願與王議者,入!”
    “畏而不言者,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