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星官程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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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旨完畢,那中官便托了聖旨朗聲道:
“官家大寶,中、樞、吏、禮、兵、三司司衙印信花押具在,地方上前查驗!”
話音落,眾官員三躬施禮。禮罷便按品序上前掌看印信官憑。看罷便紛紛摳出自家的印章,按品序小心翼翼的蓋在聖旨下端留白之處。
那中官見眾地方勘驗完畢,且是一個咧嘴,咂了一聲舌,便卷起聖旨亦不複言。雙手托了那聖旨自顧回到儀仗之中。那校尉看罷,便一手押了腰刀望那幫官員朗聲道:
“列位官身,我家官人與這程司爐有些貼己話要說,且先回去候著聽喝吧?”校尉說罷,便是令人收了青劍、魚袋,於那柴門前五十步布下“肅靜”、“回避”牌,請地方官員回避不提。
單說這宋粲,見官員退避,便自劍台上摘了青劍懸於腰間,摒退左右向那之山郎中抱了拳道:
“郎中請。”
那程之山趕緊回禮,退了一步拱手站在右手邊道:
“不敢僭越。”
宋粲聽罷便不再推辭,且昂首大步入得茅廬門中。
進得那茅廬,饒是讓這製使欽差宋粲心下一驚,心道:這草廬外觀實為寒酸,然這茅屋之內且是另有一番天地也。
見那院落深沉,池寂塘靜。又見巨竹為管,引了山泉入內,潺潺隱於四周草木遊廊之下隻聞其聲。
抄手遊廊簷下且有下昂,撐了草木簷邊,長出於外,令雨水不濕廊柱。柱下基座皆以山石鋪就環繞明堂一周。
青石曼地,上有燕尾相連,石上有槽首尾連通,且作得一個“萬字不回頭”。
中有孔洞使得雨水不存。似有金木相磨之聲隱隱傳來,想是那青石板下且是機巧遍布,水流循環,擒縱樞括。
石槽盡歸之處,便是那天井之中。此間倒是有一個名堂,喚做“四水歸堂”也。
抬眼天井中,立儀象設漏刻,堪吉位,穩穩壓了中宮。見那儀象,有兩三人高下。
雖木草為之,細觀之下但覺其工精巧,然,那龐雜浩繁且是讓人望了心生恍惚。
看那儀象:渾天如雞子,天體如彈丸。地如雞子中黃孤局於內,呈天大而地小之狀。
地平、子午、赤道圈固為六合儀。黃、白、赤道三環於其間。二分、二至兩圈位列其內。
竹木之上遍刻子醜,星紋天象朱砂添抹。金字甲乙應對星辰,朱砂地支縱橫其間。四遊環連同窺管有四,可周邊遊走無礙。
且看的入神,忽聞角落處小鍾鳴響一聲。
循聲看去,見簷角垂下水鏈,無聲中引了水流點滴,落於那宥坐之器中。繞是一個滿傾空正,帶動小鍾自鳴。水落石孔,循環往複,且仿了那月之潮汐,如波隨流帶動樞機運轉不停。
然,又見“常平”居中,由自緩緩轉動。齒牙交合,催動箭刻點指天時。
饒是“上通天象,下統萬物,可聽察天下明政教”。
然,觀此物倒是讓那宋粲心下驚呼,此乃天人合一之聖地,萬物俱藏之所也。
說這程之山倒是膽大,敢在這草廬之中私設“明堂”?
那位問了,什麽是明堂啊?明堂,即“明正教之堂”,乃“天子之廟”也。
有道是“王者造明堂、辟雍,所以承天行化也。天稱明,故名曰“明堂”。
說這程之山正在院子裏弄出個這玩意不是僭越麽?那倒不是,這太史局令乃是天官。
何為天官?乃“天文有五官,官者,星官也;星座有尊卑,若人之官曹列位,故曰天官”。
而這“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的“明堂”是人家工作的場所之一。且這郎中隻是被貶,差遣到這汝州地方。且未銷官罷職。所以,這該幹的活你還是得幹。
那宋粲看那光怪陸離且是一個目瞪口呆。觀其奇,而歎其工。聞其聲,見其繁,則心手大動。驚歎之餘且環顧四周,口中不禁道:
“在下也曾大慶殿前鎮守水鍾閣,卻不如郎中的這般精巧。此乃真仙法也!郎中可曾看到什麽?”
此話倒是個無心之問,但卻使得那程之山側目,饒是仔細上下打量了眼前的這位身為武職的製使欽差。
隻這一眼,卻讓宋粲著實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咦?他害怕個什麽?不就是問了一句麽?
問了一句?就這一句也是個可大可小!
古代官員,即便是你貴為親王、國公,且有兩種官員管的事你是問也問不得的。
這第一麽,便是史官,誰也不敢問他寫了什麽。
問他怎麽了?還怎麽了,怎的?你想改啊?問了就能定下個謀逆。
第二便是這天官,執掌天象之人。你不能問他天象如何。
咦?這也能不能問?能,關鍵是你問這個幹嘛?想看看哪天是“歲在甲子”?且是等不得你“黃天當立”你就知道你們家三族到底有多少人了。
於是乎,話一出口便是個膽戰心驚,心下驚呼:這天象豈是自家一個芥末小官問得?且是個賭上三族的殺身罪過。想罷,趕緊躬身一揖到地,驚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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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將萬死!”程之山側身讓過宋粲這一拜,垂手看著卷曲的跟一個蝦米一樣的宋粲,淡然答道:
“上差請起。”那宋粲此時定是不敢起身的,便是低了頭,道:
“末將惶恐!”
然,那程之山亦是個無言,隻是袖了手看了他的惶恐。
倒是個冷場,宋粲隻得尷尬起身,再次抱拳舉於眉心。然,此番不再是那武人的叉手,而是陰陽團抱,繼續小聲道:
“郎中可是百業巧工?”
聽宋粲之言,見其手抱陰陽,著實的讓那程之山眉頭一凝,便起手一禮卻也是陰陽抱,遂以目光問之。
話說,何為陰陽抱?此間倒是有些個說法。
說這古人尚禮,多以抱拳相互。然這抱拳行禮卻也有些說法在裏麵。
武人抱拳便是左肝右膽,虎口相交,五指平伸,謂之曰“叉手”。意為肝膽相照於虎口,五指平申,且為威武不可屈也。
文人抱拳右手握拳左手附上,拇指相靠,取意天地平和。八指緊握,取禮八旦恭敬皆收於心。
那無籍之人行禮,便是不能抱拳,隻握拳,將手腕合攏便是,此謂之曰“束手”。
若雙手舉於眉心抱之,則為空叩之禮。收於胸前,則為收心之謙。如左手握拳,右手伸平覆之,則是凶拜,乃武人一決高下也決生死之勢,平素也做與人送終之意。
然這陰陽訣且不常見,也稱“子午訣”,為方外之人行禮方式。行禮時,左、右兩手的拇指分別搭在左右兩手的“子”、“午”部位,故而為“子午訣”。“子午”在方家觀念中是陰陽的象征,子午相交表示陰陽二氣交流,也示陰陽平衡萬物之意。
此禮不見於民間,卻關乎一個已經消失於朝堂淡於百姓視野的官署“慈心院”。那宋粲此時行此禮亦是為了拉近和程之山的關係。
見程之山回禮,宋粲躬身道:
“某雖不才,乃披甲之人。然,某家曾祖卻曾一任翰林醫官。”那程之山聽罷一愣,又拿眼上下打量眼前這宋粲,心下且是疑惑。便是脫口而出:
“怎落得個武人……”話一出口,便覺是個失態。且拿咳嗽掩了,低頭思忖片刻,拱手問道:
“哦?上差可知慈心院?”見那郎中問下,宋粲倒也不敢孟浪,依舊躬身道:
“此乃天機,郎中不可再言,末將雖芥子官職,倒也不舍這身囊糠。然,“資聖薰風”卻有曾祖心血在裏麵。”
聽得此話,那程之山且是眉頭一皺,自言道:
“宋姓?……天聖銅人?”隨即便是展了眉頭,望那宋粲躬身,回道:
“聖手是了。”說罷,便重整衣冠,雙手陰陽抱於額前,道:
“巧工,程遠住手……”
一拜,手至胸口,然後一躬到底。宋粲連忙退步側身,起手還禮。倒是兩人行止且如禪機一般,饒是讓人難懂。
其實說來也是個平常。
這郎中口中的“慈心院”本是脫胎於仁宗朝的“驗作院”。原為官署司衙,後為北宋官家的一個私產。
說白了也是北宋皇家豢養的一個科研部門。其涉獵甚廣,包羅萬象,宗門別類。其中,機械研究開發者稱為“百業巧工”,工程建造者為“禹工營造”,研究數術算學的稱為“驛馬旬空”,研究醫學的稱之為“聖手回春”。
那程之山自稱“巧工”便與宋粲曾祖同屬這個部院,如此惺惺相惜倒也不足為奇。
說那程之山禮罷起身,黯然小聲道:
“已出奎、婁,北行……”說罷,遂又長歎一聲,喃喃自語道:
“天意不可違……”
宋粲聽罷一驚,心下且是想起那“崇寧五年,星官惑政”之事,且是低頭沉思片刻,便躬身追問道:
“末將愚鈍,隻知郎中所言,蔡字不可廢,甲字……”說完便用目光詢問那之山郎中。那郎中見罷,便“哦”了一聲拱手道了句:
“上差稍候。”說罷便轉身離開。宋粲望程之山背影,心下卻不敢揣度這之山先生的不置可否,卻又心下不甘,便望那郎中背影,高聲道:
“崇寧傳言果然不虛,程老郎中可得清淨?”聽到宋粲的話,程之山遲疑了一下,便無言而去。
宋粲恭送程之山進內堂,便是慢慢的直起身來,舒展身體長舒一口氣來。
見堂內無人,此時才敢放眼細看那草堂內景物。饒是一個滿眼的新奇。岸芷汀蘭,曲水流觴。眼過之處皆得天工之巧,身邊周遭,饒是靜心雅致。
再看那水運儀象雖不像京都那座水運鍾那般浩大,卻也是精細更甚。見細微之處如芥子,卻是一個勾齒皆全。
看罷,且是心下言道:觀這水運儀象確是小巧新奇,為何不像水鍾閣那般銅鐵鑄造,卻用這草木為之?一時心下奇怪,便停在水運儀象前探身仔細觀看。
卻見球頂之上貼紙簽一張,上寫“勿動”,然那字寫得繞是一個難看。也不曉得是何人的手筆。
宋粲好奇,便伸手欲揭開那“勿動”的紙簽一探究竟。然,耳畔卻聞有聲響,便是心下一驚,猛的收回手來。呆了片刻,偷眼四下觀看。見四下無人,便是幹咳兩聲與自家壯膽。倒也不敢造次,且尋了椅子仗劍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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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頃,便環顧四周確實無人。遠遠望了一眼那儀象上的紙簽饒是一個心癢難耐。那心便是被那物勾了去一般,且是一個七上八下不得一個安生。
礙於自身為客倒也不敢孟浪,隻能又低下頭去,強忍了心性,且用手摳著劍穗分心,倒是不敢多看一眼。
有道是:“言述不情,緒表不己,者視不其,非不觀所能免矣”,有些事情不是你不去看不去說不去想就能夠避免得了的。要不然也不會有那“色即是空”的佛語。
如此更是心下難平,饒是惴惴如有物塞心而不可自抑,倒是忍不住用眼四下偷偷觀看。確定見四下無人,便大起膽來起身晃悠到儀象前,著手指挑起紙簽。見簽上有字,雖是漢字卻不大認得。倒好似草書偏旁音角拚湊而成,且語序不通,饒是不好識得。且是隨口念了:
“固……定……什麽……未……什麽……草書麽?”宋粲嘴裏咕噥。且又聞聽周遭響動,饒是細細糟糟,擾得人心緒不寧。便順勢一個猛然抬頭,眼看了四下,確信無人。便咽了口唾沫,清了清嗓子壯膽。便又將手指把紙簽揭開了一些,對了光仔細辨認。口中念叨:
“什麽撈末子……寫的什麽字啊這是?”那宋粲且在認字,卻不防身後有人一聲斷喝:
“呔!那村人!你動它作甚!”猛然間的斷喝,著實把宋粲嚇了一跳,手中紙簽也被扯落捏在手裏愣在當處。
聞聲見那來人,著一身青衣道袍,頭上黑發挽作了一個牛鼻發卷,上插豎了一個子午荊簪。倒是麵如冠玉,也生的劍眉朗目,唇紅齒白。長須飄灑,但卻長了一個八字胡饒是看上去有些不太正經。看那道長仙風道骨但卻口中無度,那話說的著實的不太中聽,望那宋粲高聲道:
“不教而善,非聖而何;教而能善,非賢而何;教而不善,非愚而何?山野村夫,如此冥頑,與食草銜環何異?”說話間,那人便順手撇下長劍,轉身墩下背簍,騰挪間來到宋粲麵前,劈手搶過紙簽。怒聲道:
“此等玄機豈是爾等所能褻玩?還得煩勞本道爺費心修理!”饒是這一頓搶白,倒讓那宋粲覺得理虧,居然讓他給說的瞠目結舌無言以對,便是呆立了任由道士奪過紙簽卻是一個手足無措。
見那道長奪了那簽去,便是雙手指決變換,須發飛揚。腳踩七星罡步,衣袂飄飄。一番操作饒是讓那宋粲看的眼花繚亂。然,隨那口中爆喝一句:
“神兵火急如律令!”一聲“定”但見那紙簽便如那符咒一樣飛射過去貼在儀象之上。
見那道士眼神淩厲,手腳利索,騰挪之間竟是衣袖飄飛,腳踏之處塵土蕩漾。唬得那宋粲心底不禁讚一句“好身手!”
然心下話音未落,便見那紙簽貼處儀象球體連環崩開,紛紛斑駁墜下。宋粲手疾眼快伸手去接,卻隻得一物如銅丸滴溜溜落在懷中。且還不曾細看手中之物便和道士撞在一起。於是乎,兩人滾爬之間,卻將整座水運儀象撞倒。
頓時那天工機巧如同冰盤墜地,頃刻間化作千百碎片迸濺不止。倒是兩人傻眼,相互看了且要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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