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八章 野心
字數:9343 加入書籤
平陵城的傍晚,少年站在城頭眺望,總是看到遠處層巒疊嶂之上,如墨一樣的林影上沿,總是一半藍一半紅的霞光。
接連幾日,皆是如此。
他看得有些恍惚,不知不覺地低下頭,從身上拿出那枚薄薄的虎符。
這是黑鐵軍的兵符。
李柔風記得,這枚兵符不是南橫也臨死前給他的,至於是什麽時候到了他的手裏,他都不記得了。
南橫也預感了自己的結局嗎?
也許吧……
他心裏有些累。
雖然這是個嚴肅的家夥,但畢竟在父親死後,若不是因為他,他李柔風也活不到今天。
他現在已經不恨南橫也了,南橫也與他父親師出同門,是世交,當年的戰爭兩人各為其主,本身並無對錯。
父親死去的時候,那時的他還在母親的繈褓裏。母親死後,他則被南橫也保了下來,避免厄運。
李柔風再度抬起頭來,眺望城下遠處的荒原,耳邊仿佛聽到遠去二十六年的戰爭呼嘯,數不清的馬鳴和喊殺聲震動天地,刀光與焰火曆曆在目。
南橫也一直都在說父親才是第一名將,當年他用平陵軍幾乎擊潰了南橫也的黑鐵軍,隻是沒想到原本與平陵郡聯合的三郡會選擇背叛,突然回身對平陵出手。
父親功虧一簣,戰敗身死。再後來,他知道是公輸家族的財富收買了他們,公輸家族的加入是二十六年前平陵一戰最大的影響因素。
“將軍,放天城回信,太子領兵來平陵,讓我們聯合平陵軍與之匯合。”一名副將來到城頭,壓著聲音道。
李柔風稍稍收斂思緒,側臉道:“陛下沒對我說什麽嗎?”
副將搖頭。
李柔風輕哦了聲。
另一方麵,紫郡與會臨郡的聯軍仍然駐紮在靠近邊界的位置,並沒有急著冒進。
清河郡方麵,由於感到紫郡和會臨郡輕易讓黑鐵軍逃離,憤怒的清奎早把清河兵帶了回去,徹底和另外兩郡決裂。即便蘭空在旁邊好說歹說也沒用。
現在的情形對紫郡與會臨郡的聯軍來說頗為被動,會臨軍的首領馬圭更是焦頭爛額。
專術原本還算冷靜,但聽聞帝都太子出征的消息後,現在也跟著焦頭爛額了。
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許久不露麵的軍師這次終於現身軍帳了。
軍師看樣子是個佝僂老人,拄著拐杖,披著厚厚的白袍,頭頂的兜帽把他的臉也遮得嚴實。
專術恭恭敬敬,不敢怠慢。他明白這種高人大抵都是不以尋常麵目示人的,當初軍師來到紫郡說服義父趙太匡便是如此造型。趙太匡稱病不起後,軍師也隨之消失了,直到黑鐵大軍來犯,他才忽然現身紫郡。
若非有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軍師坐鎮,專術自認是敵不過南橫也的黑鐵軍。據說還是這位軍師親自出手才解決了南橫也。如今聯軍遭遇困局,專術剛有預感他會現身,他果然就來了。
“現在帝國大軍浩蕩而來,請軍師指點迷津。”
見專術的態度恭敬,馬圭不用想也知道這是位人物,也跟著抱拳行禮。此時賬內的其他將領紛紛起身行禮。
白袍老人先是環視軍帳一周,卻是慢條斯理地反問道:“專將軍是如何能讓黑鐵軍如此輕易逃脫的?在南橫也暗中派人溝通會臨時,我就已經告訴過你最後的戰場發生在何處,以及黑鐵軍兵敗後的逃跑路線。以閣下的能力,就算不能把人都留下,也不該會讓他們逃得這麽徹底。”
“我……”專術怔了一下,沒想到軍師會主動提起這個。從旁人的視角看,這個確實有些奇怪,就連馬圭也是礙於情麵不點破。
軍師有些惋惜地搖了搖頭,歎道:“是因為鶩王讓你這麽做的吧。”
這句話讓專術眼珠差點蹦了出來。
“什麽?”馬圭的眼珠也瞬間放大。
“對鶩王來說,黑鐵軍是國之根本,還是太重要了,所以他才會讓專將軍暗中放黑鐵軍大部離開。如此一來,他就可以在不動搖帝國根本的前提下將難題丟給了公輸家族。因為黑鐵軍主力沒有被摧毀,隻要帝國堅決抽調精兵複仇,聯軍斷難抵擋。於是鶩王賭公輸家族不敢輕易放棄你們,隻能提前發動家族暗中資助的私兵襲擾放天城,從而牽扯帝都調兵。若是如願,鶩王不僅迫使公輸家族提前暴露底牌,還會因此令你們和平陵城的黑鐵軍陷入僵持,成為一股他可以利用的力量。”軍師緩緩道來。
專術聽得目瞪口呆。他認為自己已經隱藏得很好,卻沒想到還是被人看了出來。沒錯,他確實受命於鶩王。他之所以會感到焦頭爛額,完全是因為他沒想到太子出征的消息來的這麽快,而公輸家族沒有半點動靜所致。
“專術將軍知道為什麽沒有奏效嗎?”軍師抬起頭,兜帽下眯著眼睛看他。
專術沉默不語。
軍師便接著說:“因為公輸家族的目的不在於扶持鶩王,殺死南橫已經達到目的,所以不介意利用你們繼續消耗帝都力量。更不用說,即便他們願意幫忙,有太子和沐子敬在,鶩王也拿不到什麽動作的籌碼。”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專術終於死心,沉了口氣,道:“軍師料事如神,難怪義父那麽喜歡你。紫郡一向扶持鶩王,但此事確實是我配合鶩王在先,義父對此毫無知情。軍師如果是代表義父來責罰我的話,我也認了。”
專術幹脆承認,讓旁邊的馬圭愣了一下。他沒想到專術在這場對黑鐵軍的生死之戰中居然帶著私心。
軍師陰冷一笑,“我並非趙公所委派,我是專門為了專將軍來的。”
“什麽?”專術一愣。
軍師接著說:“趙公臥病已久,早非雄獅之姿。所謂良禽擇木而棲,與其守著一具行將腐朽的屍體,何不選擇侍奉新的雄主?”
專術吞了口唾液,沒想到軍師的意思居然是背叛義父而選擇他。也對,義父已經稱病幾年,平常足不出戶,估計命不久矣。況且他這次暗合鶩王私縱黑鐵軍,讓義父知道的話也是死路一條。倒不如狠下心來獨攬大權。
想通了這一點後,專術忽然應聲跪地,道:“望先生賜教。”
軍師頗為滿意地點了點頭,道:“專將軍既然效力鶩王,便不能白白為他人耗費力量。如果要做,就要把事情做的狠一點。”
“軍師何意?”
“既然不能白白耗費力量,那就先把力量隱藏起來。我要教將軍的第一步是……殺人。”
專術內心頓時感到一股寒氣。
此時軍師望向一旁的馬圭,“會臨郡守真不愧是趙郡守的門生,說是起兵,二話不說就把整支會臨兵都搬過來了。隻可惜在趙郡守病了之後,會臨郡守的私心也變得重了。”
說到這裏,他瞪了馬圭一眼,後者不自覺地退了半步,額間滲出冷汗。
“先生這話是什麽意思?”
“趙郡守病重,你家郡守不願服從專將軍的統領,你到這裏的任務之一就是奪取西南軍的兵權。可惜黑鐵軍逃脫,你因害怕聯軍動蕩故而不敢妄動。”
“無稽之談!”馬圭立馬反駁,“專將軍,你可不要聽他信口胡說!”
專術皺緊眉頭。他對馬圭談不上什麽信任,對軍師則是態度微妙。此前出於義父趙太匡對軍師的絕對信任,他才願意相信軍師。而現在則是處於危機關頭,他對軍師能否救他,內心並不確定。
“軍師可有證據?”
“證據?”軍師歪了歪頭,冷笑道。“我做事從不講究證據,是即是,非即非,背叛者就要付出代價。”
刹那間,馬圭暴怒拔劍,同時軍帳內的其他會臨郡將領也紛紛怒而拔劍,氣氛頓時劍拔弩張。
“無恥之……”
他最後一個字還未來得及出口,突然就捂住了脖子,包不住的血液從他指間流出。他的臉色漲得通紅,卻說不出話來,牛眼一般的眼睛直直地瞪著邊座上的白袍人,很快便被鮮血蓋過了眼白。
碩大的頭顱墜地,前後不過幾個喘息的時間。大量的鮮血如泉噴湧而出,濺落到眾將身上,更濺落到他們心裏。
原本憤怒的軍帳,倏然安靜下來。
老人抖了抖手,露出白皙細長的手指,和其上長長的指甲,以及指甲邊沿淌過的一道血線。
“現在沒有人來妨礙我們了。”
專術吞了口唾沫,額上滲出冷汗。這種神鬼莫測的手段,絕非凡間之法。
“統領會臨郡軍的馬圭死了,專術將軍順帶把會臨兵也收入麾下好了。”軍師又說。
軍帳內原本馬圭的部將,相互交換了眼色,很快紛紛抱拳以示忠於專術。
這前後之間,專術驀然覺得自己這聯軍首領總算是有名有實了。他先前說的話,馬圭多有不滿意,令他相當不爽,現在馬圭沒了,他就是唯一的統帥了。
不過軍師顯然還不放心,他從手心處閃現出十二顆藥丸,正好扔給帳內十二位部將。“之後你們有任何背叛行為,這顆藥丸都可讓你們穿腸破肚。”
眾部將沒有辦法,隻能硬著鼻子服下藥丸,以表忠心。
“那麽接下來,請將軍先取下會臨郡,同時完全控製紫郡吧。之後我會告訴將軍該怎麽做。”
“這……義父與我有知遇之恩……”專術麵露難色。
“如果將軍還想活命的話,就應該相信我。”軍師也懶得廢話了。
專術也聽出了對方的不耐煩,沒辦法,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看來有些事不管道不道德,總是要去做的。“好吧,但南橫也死在我們手裏,太子真會放過我麽?”
“陽生出身的太子如果足夠聰明,他會想明白怎麽選擇是最好的。帝國雖大,但也經不起一場大戰了。”
……
夜色沉沉,江白和白晨站在一處山穀狹道之間,前麵是長而窄的細碎石子路,偶爾生出幾株果樹,後麵則規整地排了數百軍士。
江白一身銀甲,背上掛著靈弓,腰間別了雷鞭,駐立最前,目光冷冽。
“他們不會真往這邊來吧?”白晨隨意一問。他也換了一身玄甲,站在江白旁邊,遠遠地眺望著路盡頭的暗處。
按照安排,其實是江白的安排,趙寧、百寶和他們各自扼守一處要道,無論魔獸帶著犯人從哪個地方出逃,都能被他們攔截。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至於攔截的方法,趙寧自稱是有禁軍的木械機括,而對百寶等人來說,以江白給的說法,他們用以攔截的底氣,便是所謂的頂尖高手了。
究竟是不是高手就頂用,白晨說不準,心裏猜測江白出此計是為了支開趙寧,以私縱清目罷了。所以魔獸和清目很可能不會從此來,而是走向百寶一道。
但江白忽然耐人尋味地說了句:“不,她一定會往這裏來。”
白晨一愣,有種觸碰到陰謀詭計的冷感。
“你說什麽?”
“我們下午在刑場時,那名官員說魔獸形如猛虎,是一頭虎係魔獸。而據我們所看到的,刑場之上,除了被掙斷的鎖鏈,地上再無破碎痕跡,你難道沒有覺得熟悉?”江白回轉過頭,眯著眼睛看他。
經他這麽一提,白晨驀然想起了在白骨森林時遇到的被稱為“息”的虎魔獸。
“虎從風,當初息穿過黑鐵軍大營卻沒有製造出動靜,是因為它可以化作狂風穿梭而過,哪怕是群山疊巒之間也毫不在話下。但據趙寧所說,他們是一路追著進入雨泠穀的,這說明魔獸走得並不快,而且是用走的。”江白細細分析道來。
“這確實很不合常理。”白晨才開始覺得這其中不可思議之處。
以人類的馬力,要追擊一頭能化為狂風的魔獸,即便是從它出逃的同時起追,也難說一定追上,更何況是趙寧這種被通報後才動身追擊的。
“而根據百寶坦白,那隻魔獸原來是清目身邊的一隻貓,所以他們的關係就不是單純的救人者與被救者的關係,而是主仆關係。換言之,那魔獸是聽清目盲的話的。”
“所以,是清目讓它故意被追上的,但她為什麽要這麽做?”白晨有點蒙圈。
江白瞥了他一眼,撇了撇嘴道:“死腦筋,半點女人的心思都不懂。”
白晨抓了抓頭,更蒙了。
“她故意徘徊,是為了等人,等誰呢?你好好想想。”江白眯著眼睛,笑吟吟道。
白晨一拍大腿,倒是反應過來:“她在等我們!”
江白有種白費口舌的心乏感。
“是百寶啦,我知道的,看她對百寶的樣子就不對勁。”白晨聳聳肩。
江白頓時又有種想把他塞進土裏憋死的衝動。
“從一開始,她是為了等和百寶見最後一麵才留下的,不過現在,她已經不能遂願了。因為百寶這次是領著大軍前來的。”江白玉質般的手指輕敲著身上的銀甲,發出金屬的聲音,說話的聲音也隨之變得曠遠。
“百寶還是會見她的吧?”白晨心想,既然雙方都有意見這一麵,趙寧也支開了,應該是不成問題的了。
可是一開始江白為何會說,她會到這邊來呢?
“百寶是帶著大軍來的。”江白又重複一遍這句話。
白晨愣了一下,意識到了什麽。
“從追捕開始,每個禁軍將士都在嚷嚷著自己是受百寶軍令行動,本意是想把話喊給路人聽。因為他們擔不起追失逃犯的罪責。但逃犯也可能會聽到,逃犯會知道這次的行動是百寶親自帶人來抓她,乃至來殺她的。”江白回頭冷冷地盯著他。
白晨臉色一變,“她不會認為,我們是來殺她的吧?”
他擔心清目盲會以為他們是來殺她的,因而鬧出誤會。
但江白搖了搖頭,重新把目光投向遠處。
“她還不至於笨到認為百寶是來殺她的。但至少會知道,百寶是奉命前來,如果她真的從百寶手裏逃脫,對百寶來說就是私縱逃犯之罪。”
江白的一雙大眼慢慢眯了起來,繼續說:“如果她真的對百寶有不同的情感,她絕不會再去那裏。而是選擇……從我們這裏離開。”
“我們這裏?”白晨似乎理解了一開始江白說的清目盲會經過這裏的話。
“因為我們是同學啊……既然見不得百寶,來見個能帶話的同學也不差,不是嗎?”江白笑笑。
“這好辦,到時我們假意跟他們戰一場,讓她逃脫出去,屆時就說是守護不力。這樣一來,頂多就治個守備不力的罪責,不至於到私縱逃犯的地步。”白晨拍拍胸口保證,很是自信。
但江白卻是不笑了。她冷冷地看著前方,漸起的風拂動了她額前的根根發絲,在夜色下分明。
“誰跟你說我要放過她了。”
白晨心裏一驚,滿眼驚訝地看著江白道:“你小子又想幹什麽?”
江白把背上的靈弓取下,依舊冷冷地看著遠處道路盡頭,那一片沒入黑暗的盡頭。
“我早就說過,半魔人沒得選擇,要麽成為人,要麽死。她現在已經跨越了人的界限,不再是純粹的人了。我不知道百寶會用何手段令她跳脫生死的界限,但若是結局是成為魔族,就不行。當她成為魔族的時候,她會忘記作為人的一切,到那時,無人可預知她的可怕程度。”
“你也隻是在猜測而已,她不一定會成為魔族的吧?”白晨心知江白對清目的態度,盡管知道江白不喜歡討論自己的陽生出身,但在處事風格上可是實實在在秉承了陽生了的。
“可我不願意賭。”江白目光陰沉,“如果她有可能成為禍患,我就絕不能坐視不管。事實上,這才是我計劃的真正目的。”
“你真是個瘋子!”白晨怒了,“她又沒做錯什麽,憑什麽要這樣對待?”
“這是我處事的原則,如果你看不慣,你可以站到一邊閑著。”江白毫不在意。
“我才不會坐視不管,如果你決意這麽做,我一定會阻止你。”
“來了。”江白突然豎起靈弓。
白晨隨即緊張起來,目光直直望向遠處。
在道路盡頭,一片深邃的黑暗中,一個龐大的黑影緩緩映出……
喜歡懦弱的魔王請大家收藏:()懦弱的魔王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