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五章 心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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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單城。郡守府內修了一座三層閣樓,清奎通常會在夜裏來到此處處理公務。
    閣樓四麵無隔,涼風流窗而入,把窗欞上的風鈴泠泠作響。
    清奎放下毛筆,微微抬頭望向窗外,飲著晚風,吹醒昏沉的思緒。
    突然門外樓梯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他愣了愣神,很快就有一個衣著黑甲的青年將軍出現在麵前。
    這名青年將軍名為秦穆歌,隻是一位偏將,受太子命令留守寒單城,掌管寒單城現有的軍隊,並監督著清奎在寒單城的舉動。
    太子走後,清奎應約重新得到起用,也真的按照和太子的約定開始重組天神教。盡管並不算順利,畢竟天神教在寒單城早已根深蒂固,但還是在秦穆歌的支持下通過武力強行廢止了天神教固有的部分教義。
    按照天神教的經典“周天神辭”的五章內容,“天尊”隻是對“天之神”的誦念稱讚,清奎仍是將其內容基本保留。而通天塔已經被焚得隻剩下個破敗的塔架,整個大天神殿幾乎被焚得一幹二淨,“天賜”代表的賜福很自然地被終止,同時被終止的還有代表火刑的“天刑”。剩下的“天變”和“天慟”兩章作為記錄“天之神”的命運章節,曆來被天神教解讀出各種教義,包括往生罪之類的思想皆出於此,其目的是要馴化信徒的思想,使之成為順民。這兩部分內容不能簡單地刪除,否則會激起暴亂,所以清奎隻能在內容上進行修改。
    在執行上,一開始清奎隻能依靠秦穆歌的士兵強行將教徒留存的周天神辭全都收繳上來。對各教廷涉及到改造的內容也同樣強行進行修改。這一定程度上激起了民怨,並很快成為施政的逆流。
    後來清奎另辟他徑,不再收繳散落的周天神辭,而是選擇編錄了好幾個版本的周天神辭進行大量投放。很快,寒單城內流通的周天神辭印本多了起來,但版本也多了起來,久而久之影響了原版本的流通,並在無形中推廣了他的新天神教。
    新教的改革逐步走上正軌。這一連串的改革雖是在太子的指示下進行,但卻本是清奎內心的渴望,隻是他太怯弱,一直不敢做到這一步,如今借著太子的威勢,算是做了自己多年來想做而不敢做的事。
    因此,清奎現時正感到人生中難得的快意,在閑適之時莫名想起了清目盲。他拋棄自己的女兒,是天神教所迫,他一直都是這麽認為的。可是當現在天神教已經不再是障礙,他卻發現並非如此。
    那個孩子的母親到底是個魔族人。
    他真的能認可一個流著魔族血統的女兒麽?
    正當他恍惚之時,秦穆歌來了,而且從臉色上看,非常不好。
    他知道是出事了,而且這件事可能會把他目前所處的閑適徹底擊碎。
    “趙太匡反了。他召集了四郡之兵,並派了一支軍正在往我們而來。”
    秦穆歌簡單說明了局勢。
    清奎低頭沉默。
    當初趙太匡死訊傳來的時候,他就覺得蹊蹺。那個像獅子一樣的男人沒有死在戰場上,卻死於下屬的背叛,多少讓人覺得有些難以置信。如今看來,這一切不過是那雄獅借以麻痹黑鐵軍的手段。
    可如今寒單城隻剩下用以維係治安的三千人,隻怕想守也未必能守住。
    “將軍有何打算?”
    “我已經向朝廷和平陵城同時發出求援信,但從平陵到寒單城,即便是以黑鐵軍的腳力也要兩日,更不用說叛軍會在中途攔截。而斥候匯報來襲的大軍星夜奔襲,已經破了下遼,明日便會兵臨城下。所以,我意在守城待援,但擔心到時城中會出現騷亂和內應,故來找郡守,希望到時郡守能以威望穩定局麵。”
    清奎聞言直接笑了。
    “郡守何故發笑?”秦穆歌不解。
    “自從我推動新教之後,在原教徒眼中,我早已成為異端,所謂的威望亦蕩然無存了。我說的話,或許沒有將軍認為的那樣大的威力。”清奎苦笑道。
    秦穆歌頓時犯了難。雖然現在新教推行順利,但時間還是太短了,寒單城人還沒有到放棄舊教的程度,要做到那一步至少要數十年的時間,所以現在的大部分人都不過是表麵信從而已。
    這一點秦穆歌知道,清奎也知道。
    當大軍壓境,那些藏於暗處的天神教徒必然會作為內應現身。
    “事到如今,看來我隻能這麽做了。”清奎忽然開口,表情肅穆。
    “郡守意欲何為,盼直言相告。”
    “城中教徒人心浮動,光是靠壓製是壓製不住的,尤其是在城中軍隊調往守城之時,任何一個天神教徒都會有所想法。不過,以我對天神教的了解,幾乎所有的教徒都有一個共同點,他們聽命於教廷,換言之,他們隻有在教廷的統領下才具備戰鬥力。”
    “但教廷不是都毀了麽?如今在各處安排的教殿隻有祈禱的功能,再無設立主教一員。”秦穆歌又是不解。
    “教廷是沒了。”清奎低低地說,“但人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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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抬起頭來看著聞言一臉震驚的秦穆歌,平靜地說:“天神教在城中設置了三十六座教廷,每一教廷設置了一名主教和兩名副主教,他們是天神教主殿控製寒單城的觸手。而在主殿之內,另有十二位降福主教和一位大主教。”
    “三十六座教廷的人現在都還在牢裏,如果擔心他們作亂的話,我現在就可以解決掉他們。但主殿的人……原來以為他們都在大天神殿那場大火中燒死了,難道他們竟沒有死麽?”秦穆歌驚訝道。
    “至少有一個人不在那場大火裏,我是知道的。”清奎目光如炬,盯著麵前在晚風中跳動的火苗,“他是整個天神教的主心骨,隻要能讓他讓步,我們才能徹底掌握天神教。”
    “你說的是大主教?”
    清奎點頭。
    秦穆歌想了想,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他會在城中麽?”
    “他會的,他一定會回到這裏。”清奎的聲音清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聲調。
    “那我們,能殺得了他麽?”
    清奎搖頭,“大主教深不可測,自稱受到天之神的庇護,我們不是對手。當日你們攻進城時,他不選擇抵抗是因為我違反了教義,所以要全城人受罪。如今我重組新教,更是於教義不顧,他絕不會置之不理。所以這次叛軍的背後,極有可能是他一手策劃的。”
    “隻是為了奪回寒單城?”
    清奎低頭,一雙墨目逐漸變得深邃。
    “以大主教的本領,若是他主動攻城,我們抵擋不過片刻。說到底,所有的一切都是因我而起,也應該由我來終結。如果失敗,你我皆沒有活路。”
    “事到如今,我相信郡守。”秦穆歌從清奎的話中讀出了決意。如果那個大主教真如此神勇,那他是無論如何也擋不住的。如今隻能交給清奎了,畢竟清奎不僅是個寒單人,也是寒單城的城主,清河郡的郡守。
    天蒙亮,秦穆歌按照清奎的要求把牢裏的所有教廷主教和副主教全部押至城中古井邊上。
    這座古井曆來被稱為天神教的神跡,是從寒單城建城伊始就已存在的古跡。古井內早沒了流水,從中間長出一棵神樹,將周圍覆蓋出一片樹蔭。
    人們於是以這邊樹蔭為神跡覆蓋之地,曆來遍布禱告、懲罰之事。
    清奎讓人把那些主教押至這裏,意味不言而喻。
    當古井旁邊的鍾聲敲響,城中的居民都知道是有人犯了戒,要被當眾刑罰了。
    很快,這裏就擠滿了人。
    古井周圍此時豎起九根銅柱,上麵刻畫著鬼怪的圖案,用漆黑的鐵鏈鎖住。被押出來的主教們排列著跪在銅柱麵前,周圍是控製局麵的十位甲士,再前麵的是一身官袍的清奎。
    大家圍著古井神樹,看到此番景象,紛紛竊竊私語,看向清奎的眼神裏充斥著不解,與憤怒。
    清奎麵前插了一把玉劍,閉目靜立。
    他在等待。
    忽然玉劍輕輕地晃動著,隱隱地發出泠泠響聲。
    清奎緩緩睜開眼睛,隻見圍觀的人群麵前多了一個披著白袍的老人。老人佝僂著身子,仰起頭,微笑地看著他。
    這是極怪的一幕,負責維護秩序的甲士仍是手按著腰間的佩劍,緊張地張望著。台下的百姓竊竊私語。似乎誰也沒發現麵前多了一個人。
    清奎不知道對方是如何做到這一點,但已明白現在隻有他能看到眼前這個堪稱鬼魂一樣的大主教。
    “大主教,抱歉以這種方式逼你現身,別來無恙。”他低聲說。
    “清奎啊,你還是令我失望了。”大主教喟歎。
    清奎再往四周看看,發現周圍並無異常,顯然他們的話也不能被外人聽到。
    這多少令他有些被動,就像把他從人間抽離出去,獨自麵對天神的神威。
    “大主教,寒單城陷落的這些天,我一直想起過去的事。有個問題,想要請教先生。”清奎定下心神,低低地說。
    大主教和他隔了大約十步,但給他感覺卻幾乎是撲麵而來。
    “你後悔了。”大主教低歎。
    清奎眉頭一皺,續聲道:“我想知道,當我的妻子來到寒單城的時候,您沒有反對。當我們決定成親的時候,您沒有反對。但在一年後,就在我的女兒快要出生的時候,您,站了出來。我相信以大主教的神通,不應該在一開始就看不出我妻子的身份,可是為什麽,您要讓悲劇發生?”
    “妻子?看來你已經不再恨她了。”大主教低低地笑了起來。
    “不,我依然恨她。但我同樣想知道,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
    大主教斂起笑容,向前踏了一步,清奎麵前的玉劍晃動得更加厲害了。
    “我記得你剛當郡守的時候,經常問我一個問題。”大主教仰著頭,似乎是在回憶,“你問我,天下族類,究竟是族惡,還是心惡?我那時回應你的,是根據周天神辭演變而來的教義。族惡,心必惡。心惡,族不一定惡。所以周天神辭把神族和人族歸為天元,是為寰瀛之主。獸靈異族歸為地靈,是為獸奴。妖魔幻族歸為鬼刹,是為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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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主教繼續說:“你從長尾族的遭遇出發,假定了他們和人類幾乎相同的特征,卻要被視為獸奴,所以心裏不安,覺得他們非為族惡。長期以來,無論是長尾族還是其他的獸靈異族,在寒單城都是被視為獸奴,千百年皆如此,像郡守一樣內心不安的人很多,但大家都遵從了教義。我那時雖是駁回了郡守的提問,但其實內心也在思考這個問題。而且,我所思考的族惡,不隻是長尾族,還包括了魔族。”
    清奎的內心兀地繃緊。
    此時他和大主教不知不覺對視到一起,大主教的眼睛不是尋常的黑色,而是有些出乎意料的淺褐色,裏麵浮著一個怪異的三角圖案。
    “是的,那個女人來到寒單城,包括和你成親,都是我默許的。因為我也想知道究竟是族惡,還是心惡?可惜,我沒有在第一時間看穿她善良外衣下的禍心,直到後來才知道她潛入寒單城的目的是為了破壞寒單城的賜福根基,從而引入魔族占據寒單。所以,我不得不站出來,阻止這一切的發生。對於這個悲劇,我也有責任,所以當初我沒有選擇降罪於你,而是繼續讓你擔任郡守贖罪。”
    大主教說著說著又進了一步,玉劍的晃動更加厲害。
    他語重心長地說:“天神對待他的臣民是仁慈的,不會因為一時的過錯而懲罰他的一生。是族惡,還是心惡?當初你在問我的同時,天神已經就此對你降下考驗。這些年來,我對你一直盡心盡力,期待你能真正完成贖罪。我知道你對答案不會滿意,但天地間當有規則存在,就像禽畜歸於下奴,罪人止於屠刀,天地的規則不會因為你的喜好而改變,一時的僭越換來的快樂,隻會換得天神降下更大的懲罰,這也是規則。”
    規則規則,大主教口中的規則幾乎是壓在清奎心口,讓他喘不過氣來。他咬著牙,辯聲道:“難道就因為規則,我們連自我爭取都不能了麽?”
    “爭取?”大主教冷笑,“清奎,你口中的爭取,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天神?”
    清奎倏然啞口。
    大主教冷冷地盯著他,“寒單城是天神的下民,終生侍奉天神,是從祖先立下的誓言。你難道忘了,天神教存在的最終目的是什麽了麽?”
    清奎眼珠來回晃動,憶起了周天神辭中天慟一章的最後一節。
    “待重歸之日,天上天下,唯我獨尊。”
    “沒錯,天神教存在的意義是等待天神的重歸,準確的說是天之神的重歸。在這漫長的旅途中,天神的下民放棄了自己的追求,把自己鎖在舊原,以待騰飛之日。”大主教娓娓道來,“清奎,你忘記了自己的使命,變成了一個自私的庸碌之徒,這才是讓我感到失望的地方。”
    大主教的話句句錐心。清奎並非不信任天神教,作為寒單城人,從小受到熏陶的他比誰都了解天神教存在的意義和追求,這關乎寒單城存在的意義。可是在當年的甯嫿一事後,他變成了一個隻為贖罪處處謹小慎微的人,都已經忘記了自己曾經的信仰。
    所以當大主教的話讓他想起曾經的信仰,不由得為自己現在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愧。
    他低下頭,喃喃道:“我,錯了麽?”
    “清奎,是族惡,也是心惡。”
    耳邊的聲音飄起,清奎猛然抬頭,發現大主教近在眼前,正一臉欣慰地看著他。
    “天神的懲罰已經結束,你還有帶領臣民改過自新的機會。但若是一意孤行,即使能換來片刻的歡愉,隨之而來的降罰可是任何人都無法接受的。你要帶領你的臣民走向興盛,還是毀滅?清奎,這是你最後的選擇。”
    清奎內心一片寂然。
    良久,他平靜道:“大主教,這幾日新教推行,數萬奴仆得以為人,是我此生做過的最自豪的事。即便是降罪,我也希望大主教能向天神求情,所有的罪責我一人承擔,無論怎樣刑罰都好,但是懇請天神準許新教繼續推行下去。”
    這一切是因他而起,即便粉身碎骨,他也要改變現狀。這是清奎來前就想過的。
    但他顯然是過於天真了。
    “哈哈哈……”大主教忽然大笑起來,這讓清奎感到愈發地緊張。
    突然,大主教聲音戛止,清奎猛然發現他的整張臉幾乎撲到自己麵前,那雙淺褐色的眼瞳充滿譏諷。
    “清奎,你真的以為,你擋得住麽?”
    大主教的聲音帶著森重的陰冷,讓人不寒而栗。
    刹那間,清奎聽到人群出現驚聲,繼而是歡呼。
    “那是大主教!大主教在台上!”
    一連串的雜音標示著大主教在其他人眼裏已由不可明見變得可見了。
    那十名甲士見大主教現身,紛紛暗自結印,隻待清奎一聲令下,便將廣場的法陣啟動。
    但就在此時,大主教卻退至清奎身邊,舉起清奎的手來,大聲道:“各位!幾日來,城主忍辱負重,替城民承受天罰。天神有感,故特意遣來天軍,光複寒單。”
    說罷,他退後兩步,朝著清奎下跪道:“城主,天神教仍忠於您。”
    清奎臉色一片蒼白,幹澀的嘴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周圍的甲士麵麵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台下的百姓同樣沉默。他們沒想到大主教會為“背叛者”背書,難道城主真的和他說的那樣在承受天罰,反而是他們誤會了麽?
    “清奎啊,背叛意味著毀滅,可不要再做傻事。”
    大主教抬起頭來看清奎,那雙明明帶著脅迫的眼神裏像是在說話。
    清奎咬著牙,緊緊地握著拳頭,麵前插著的玉劍搖搖晃晃……終於,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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