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舊雨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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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文景的步子邁得很大,盡管如此他還是想要再快些。
    吉祥絕沒想到,成為當今聖上的貼身內侍後,竟要先考驗一番體力。
    途中,他絆過腳、弓過腿、歪過身,就是不敢停下。
    他恨自己不該一味隱忍,隻在歲月中學會了伺機行事,卻著實忽略了身體才是本錢。
    此刻,鎮北王府內的小徑也如小溪般幽長,微微的燈火似在催命。
    這是吉祥走過的最急促的路,也是最心驚肉跳、不敢懈怠的路。
    但,他終是走完了這條路,他沒放棄的理由,這路更是他日思夜想的路。
    他本該振奮狂喜,卻終是止不住心頭那忐忑的冷顫。
    ——伴君身側是天下人的夢想,可這感覺並不美妙,反倒如在地獄中行走,稍有不慎就會灰飛煙滅。
    ——天子有多威嚴,他就有多卑微,他不過是渴望借到聖光的蜉蝣,命比紙薄,一吹即落。
    然,他還是在驚慌失措下駐停了腳步,他的臉色也驟然鐵青,整個身體猛地前傾,毫無優雅,甚至還有些無助。
    這是腳步急刹後的本能反應,他不能再向前,眼前的那道門也如禁地般使人不寒而栗。
    齊麟在那道門前揮手,他也是在向蕭文景揮手。
    或許,可怕的從來都不是那道門,而是映入眼簾的齊麟。
    “二弟,快來。”
    齊麟沒有喚出“陛下”兩字,隻是暖笑連連,猶如鄰家孩子般在呼喚著弟弟。
    蕭文景當然也有不適,可這不適感又不知從何說起,隻因眼前的情景是那般得熟悉,亦是昔年、乃至夢中的景象。
    他有微微愣神,卻也是稍縱即逝,隨後便也綻出了笑臉。
    “大哥...”
    “二弟,我料你今夜會來,卻不想你還是來遲了一步,依舊被阿睿趕了先。”
    趙瑾睿突得探出頭來,打趣道:“以前我總是落於二哥之後,總免不了一陣小跑才能追上兩位哥哥。可現下二哥是天子,多得是忙不完的朝政大事,便也多了不少牽絆。”
    “哪有...”蕭文景剛想謙遜兩句,卻已被趙瑾睿抓住了雙手,齊麟也從一側攬過了他的肩頭。
    “今夜,難得我們三兄弟聚首,定要不醉不歸,喝個痛快!”齊麟再言,已然燦笑連連,他絲毫沒提黃壽一事,就好似一切都沒發生過,依然是那靜好的歲月。
    “來,大哥二哥...三弟為你們滿上,我們先飲一杯,慶祝相聚。”
    齊麟和蕭文景應聲端起酒杯,三人一飲而盡,隨之闊聲大笑。
    待笑聲停,三人已不約而同地坐下,齊麟也和往常一樣率先開了口,“自打得知二弟要在大襄開辦文武科舉,我就知終於到了我們三兄弟再次攜手共進的時候了,此次二弟有心為大襄選賢任能,實乃大襄之幸。”
    趙瑾睿,調皮道:“我等三兄弟攜手共進倒是可以,可這文武科舉之事我可幫不上什麽忙。不過,我也會像之前一樣,任憑兩位哥哥調遣,隨時待命。”
    蕭文景,暢笑。
    齊麟卻歪嘴搖起了頭,“三弟你有所不知,此次文武科舉還非要倚仗你不可。”
    “哦?”趙瑾睿猛怔,“大哥這是何意?”
    蕭文景也不禁看向齊麟,一臉期待。
    齊麟,說:“實不相瞞,前不久我剛在北疆開了科舉,要說開科舉其實也沒什麽難的,不過也要提防幾處關鍵點。”
    “這其一就是秩序,不管是貢院內的秩序,還是在貢院外搜查士子們的行囊小抄,這都絕非易事。查得過嚴,可能會引起前來赴考的士子不適;查得不嚴,就會有不公出現。”
    “其二,也是如何去收士子們的答卷,這中間會不會出現調換答卷的情況,收完答卷後又要如何密封名字和籍貫,此環節最易出問題,需格外加大規範和監管。”
    “這其三便是審閱答卷,按道理來說,貢院參詳官可從我朝學士院中挑選,可不同的人總有不同的觀點和看法,切不可僅憑個人喜惡去衡量考生的文筆和學識。這就比如三弟你喜歡柳霖霖,而二弟偏偏喜愛李貴妃,個人偏愛自無法避免,所以,也就需要二弟、三弟外加趙太師親自坐鎮了。”
    他慢慢看向趙瑾睿,接著說:“阿睿,你若能參與進來,定可從你父親那裏學到不少學問,也能監督一眾貢院參詳官,不給他們留下徇私舞弊的機會。”
    他又凝向蕭文景,繼續道:“二弟,開辦文武科舉...這說到底也是為你擇出賢臣,有你在,一來可震懾審查試卷的官員,二來也可看看天下讀書人文章中的浩然之氣。若遇爭議較大的文章,那也必離不了趙太師的慧眼,而二弟你的意見也至關重要。”
    蕭文景和趙瑾睿頻頻點頭,似已深思不斷。
    “大哥所言極是,若非大哥在北疆開辦過科舉,恐大襄首次科舉難成也。”
    齊麟柔柔一笑,“二弟,文武科舉直接關乎於社稷,而如此大事能否延續還要看二弟如何平衡朝中士族和外戚的勢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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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古以來,士族都以家族為先,他們隻在乎如何獲得最大利益。而外戚雖是保皇派,卻也最易使皇室蒙羞,一味讓其擴大勢力亦不利於社稷。”
    “此次文武科舉,那些士族和外戚的子弟定也會參加,卻也為寒門學子提供了機會。待寒門學子自成一派,足可與士族、外戚相互製衡,到那時哪方勢力該增該減也全憑二弟心意。”
    蕭文景眼波流動,似已動容,多次欲言又止仿佛腹有千語難訴,隻得緩歎道:“自朕繼位以來,多次被士族、外戚勢力牽製...再加之士族和外戚之間不斷聯姻,其勢力也根深蒂固。朕早想將這兩股勢力拆散,朕也知一味隱忍並非長久之計。若寒門學子能湧入朝堂與其抗衡,倒也能為朕分憂不少。”
    他突又將手覆在齊麟的手背上,接著說:“朕從不懼大哥手中的軍權,一直以來鎮北軍也皆由齊家掌管,朝中大臣自也不敢打軍權的主意。隻要士族和外戚手中無軍權,即便他們有多大的權勢,也斷威脅不到朕。”
    “可大哥你...這些年卻一直充當著“壞人”的角色,朝中大臣多得是危言聳聽,頻頻上奏說大哥你權勢過大,恐社稷不穩,皇權難保。朕心裏明白,大哥是絕不會傷害大襄的,別說大哥你手握三十八萬鎮北軍了,就算大哥掌天下兵馬也是大襄的中流砥柱。”
    齊麟緩飲酒水,含笑搖頭,“大襄的兵馬必須掌握在皇室手中,我雖不是皇室中人,卻也是大襄唯一的親王。鎮北軍雖在外人眼裏姓齊,但我作為鎮北王卻也退無可退…”
    他說到此處,慢慢起身,搖窗而望,“大襄的基業乃是先帝和我父王用命打下的,我父王不曾貪功,建立大襄後也自請前往北疆苦寒之地。如今,他們都不在了,我齊麟又怎能做出遺臭萬年之事呢...”
    “這些年我知朝臣對本王多有不滿,他們所不滿的也是無法製衡我齊麟,我齊麟亦可隨時將他們斬殺於刀下。可...”
    他緩落眼眸,一點一點地逼視著蕭文景,“可,二弟可敢將大襄軍權交於他人之手?”
    蕭文景聞言,一陣惶恐,“不不不...除大哥外,任何人得到軍權都會使朕不安。”
    “朕就算再糊塗,也斷不會舍大哥不用,去用一些外人。朕不可能整日盯著北疆,北疆之遠也是朕無法監管到的,即便朕命沈天挐接管北疆軍務,卻也無法確保他會不會有其他心思。”
    他突得抬眸,眼波粼粼,無比明亮,“就算大哥真有取而代之之意,朕也願退位讓賢,父皇尚在時就有意與老鎮北王平分天下,眼下朕亦願與大哥共掌江山!”
    齊麟輕拂著蕭文景的肩頭,欣慰一笑,“二弟說什麽傻話,古往今來君是君,臣是臣,又哪有共掌江山一說...二弟隻需記住,我至始至終隻能是大襄的鎮北王,亦會用生命去扞衛大襄基業。”
    蕭文景漸漸垂眸,眸中漸露愧意,“朕知曉大哥的委屈,朕也每每都想回到以前那無憂無慮的日子中...那時,我們和三弟是那般得逍遙快意,無需顧及任何,隻管快意恩仇、大殺四方...可如今,如今朕卻也再難有開心之時...”
    齊麟慢慢坐下,頻頻撫順著蕭文景的後背。
    隻因蕭文景已流淚,這淚水不知是真是假,卻也熾熱真誠。
    有人可能就會不解了,既不知真假又何來的真誠?
    其實,躁動不安的永遠是人心,誰也無法保證下一刻人心會怎樣變動,但,某時某刻的真情流露卻又永遠是真的。
    ——愛,的確是愛,至少在某一刻是真的。
    ——若無愛還能表達出誠摯的愛意,那對方也算得上演技超群,足可以假亂真。可這樣的人一生都不會得到幸福。隻因,有時高超的演技也會欺騙自己,對自己產生巨大的質疑,早已分不清真假,已然辯不明真情。
    ——這就相當於一直活在虛假讚譽中的人,他們習慣了被人稱讚,就算偶能聽到真話,也絕不會去信。他們會遠離說真話的人,更靠近那些虛情假意隻懂得讚美自己的人,到最後虛假的人不在了,他們自然也無法存活了...
    當夢境破碎、環境質變,那原有的一切也會蕩然無存,包括深陷其中的自己。
    這世間有太多真真假假的東西,不管眼前人和事是否能信,都要務必記著自己那一刻的真實感受,這感受永遠都是真的,有這些感受在,自己也就會在。
    “這大概就是命吧...身份一旦發生改變,就必要去做著符合身份的事。二弟你是九五之尊,是這大襄的主宰,既得至尊之位又怎能再流連過往諸事...這天底下沒這個道理,也沒可以兩全的事...這就如同我們無法再做一個孩子,我們不會再有無憂無慮、沒心沒肺的童年,隨之而來的也是身不由己和所謂的顧全大局...”
    “這人啊...難做自己、也難成自己,所以很多人會自問:到底怎樣才是自己,眼前的自己到底是不是自己...其實,無論現在還是之前,又皆是自己。被困陷的也不是人,而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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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齊麟聲落,閉眼昂首,也流下了眼淚。
    蕭文景驟然動容,抱緊齊麟,嚎啕大哭。
    趙瑾睿也相繼流淚,一個勁地自斟自飲。
    不知過了多久,齊麟才又用下顎輕抵著蕭文景的頭頂,微聲說道:“大襄首次文武科舉定要幹幹淨淨,妄圖培養自己勢力的朝臣,本王也會殺幹殺淨。不因為何,隻因科舉一開就要延續百年、甚至千年,若滿是汙穢,又要如何保下大襄基業。朝堂離不開奸臣,也離不開忠臣,更離不開佞臣,而科舉是唯一能平衡朝堂勢力的法門,此法門絕不可被別有用心之人滲入。”
    蕭文景在齊麟懷中弱弱點頭,“朕...定會掃清汙穢,使大襄朗清無塵。”
    齊麟含笑抽咽,又緊眉露出些許痛苦之色,這種喜痛交加的神情很難去形容,就好似親人死得其所,卻又不得不麵對親人的逝去;也仿佛剛欣賞過落葉的繽紛,又感傷起落葉的悲涼。
    “本王殺黃壽,雖荒謬,卻又不得不做...本王既要主持大襄的文武科舉,就要先給百官立下規矩。本王會讓他們明白,隻要是我齊麟接手的事定容不得他們肆意妄為...”
    蕭文景的身子猛然一震,他並沒有說話,齊麟卻能真切地感受到蕭文景的身體變化。
    “殺一個內宮宦官,總比本王在科舉過後問罪百官強得多...百官有錯,自可問責,但,同時也寒了天下讀書人的心。本王不允大襄社稷受損,亦不想百姓胡亂猜忌,所以,殺黃壽雖有無奈,卻也是最好的選擇。”
    “將其厚葬吧...本王已差人為黃壽的家人送去了慰藉,那些金銀已足能使其家人衣食無憂,好生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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