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安若既被冊封為靖朔郡王，就該有府邸。
    可，吉祥卻在無意間透露出了陛下有意將鎮北王府改為郡王府的心思。
    沈安若雖表麵默不作聲，心卻隱隱作痛，極不是滋味。
    俗話說：人死如燈滅。任憑你之前再風光，死後也不會再被人重視。
    ——人們無需去顧及一個死人的想法，一個死人也斷無法造成什麽威脅。
    然，有些事卻又該去堅守，倘若沈安若都不在乎鎮北王府的興亡，那也隻能迎來隕落。
    ——在她看來，即便眼前的皇宮化為虛無，鎮北王府也絕不會更改一個字。
    她沒有將這想法告知吉祥，卻也在心底築起一堵堅硬的牆。
    ——隻要她沈安若還活著，那鎮北王府便會一直屹立在景都城內，她不僅要護下王府，還誓要護好屬於齊家的一切。
    此刻，她內心有多堅定，臉上的微笑就有多柔和。
    待她完全走出宮門，轉身朝吉祥回禮後，便頭也不回地走向了鎮北王府。
    她大概沒看到吉祥臉上的驚愕，應也沒看到吉祥望著她的背影緩緩跪身的姿態。
    於吉祥而言，沈安若根本不必向自己回禮，大有受寵若驚的感覺，他也隻是奉命送沈安若出宮。
    於沈安若而言，今日卻是她完全確定下信念的一天。
    她自知要做許多事，也深知單憑她現下的力量還不足以擔下守護齊家的重任。
    索性，回到王府後，她便練起了劍，所練的也是光寒留給她的劍譜。
    練劍並不能改變聖上的心思，她也沒打算改變，隻是心緒已壓抑到了極致，她必須揮散出來。
    她的身姿很僵硬，在僵硬的身姿下也每每揮出著足可削斬萬物的劍。
    枝葉在飄落，花瓣更被打散；枝葉在四濺，花瓣也在空中碎成了雪片。
    這景象美得使人窒息，亦美得讓人驚歎。
    雖已是雲闕仙景，她卻終是舞不出齊麟的半點劍意。
    她不得不微怔在了原地，逐漸凝住著被自己抬起的劍身。
    早已將“淩霄槍法”融會貫通的她，自然明白劍法和槍法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武術體係。
    練劍者，講究手腕變化和步法配合。
    練槍者，依靠長度控製中遠距離進行戰鬥，其核心動作也是一個“紮”字。
    劍法除了強調精準度外，還極其考驗反應速度。
    槍法則就更注重腰腿力量和耐力了。
    這本沒什麽好說的，可疑就疑在齊麟是如何練就一手超然劍法的...
    ——他不僅能將“淩霄槍法”舞得遊刃有餘，還能僅憑一柄“蛇吻太常”無敵於天下。
    若說，他齊麟是個武學奇才，那倒也不假。可即便是武學奇才也該有路徑和方法吧？
    假設，“淩霄槍訣”在其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可沈安若卻清晰地記得“淩霄賦”隻是首歌謠。
    縱使，齊麟曾坦言：“淩霄賦”就是“淩霄槍訣”。
    但，北疆軍營人人都會唱的“淩霄賦”，又怎麽可能會是心法口訣呢？
    何況，其內容也絲毫與心法口訣扯不上關係啊...
    “碧空如洗映晴嵐，我欲獨步上雲端。風拂翠葉聲聲慢，紅萼微綻露中鮮。”
    “朝迎旭日金光灑，暮送斜陽紫氣環。不畏浮世侵傲骨，隻將清韻繞人間。”
    “春來花開滿枝燦，夏至葉茂綠似潭。秋霜來時葉未染，冬雪覆頂眼更寬。”
    “世間萬物皆變換，唯有淩霄誌愈堅。願為蒼穹一孤雁，長嘯九天任飛翻。”
    沈安若低吟默念，隻覺越發可笑。
    若，其中真有至高武學心法，那整日歌唱“淩霄賦”的鎮北軍將士豈不各個都能成為武林絕頂高手了？
    再細品，無論是“淩霄賦”中的“晴嵐”“雲端”字眼也好，還是“旭日”與四季描述也罷，都不過是借自然意象抒懷。
    至於末句“長嘯九天任飛翻”，也是以孤雁意象收束。
    雖能呼應杜甫的孤獨感，也多少融入些李白遊仙詩“永隨長風去”的逍遙，但，說到底還是在表達對精神自由的終極渴望。
    片刻後，沈安若又從詩詞模式下手，對照了一番“淩霄賦”。
    其內核倒與古典詩詞中的“詠物言誌”一脈相承，如李商隱的詠荷、於謙的詠石灰，皆展現了對生命韌性與精神獨立的深刻思考。
    如果說，於謙的《石灰吟》是以七言絕句表現出高潔理想的話，那李商隱的《贈荷花》就同樣是在以七言來展現一種思想的深邃和詩人的期望與隱憂。
    可就算再精美絕倫的詩詞絕句，通常也是要表達出詩人當下的心情和感慨的。
    若言所要表達的心情和感慨中包含著什麽武學秘籍，怕是鬼都不會信。
    沈安若是百思不得其解，且還越想越糊塗，本就極度壓抑的心情也越發苦燥了起來。
    眼下，她不僅被蕭文景要奪北疆軍權的做法壓得無法喘息，還對自己的愚笨深感懊惱。
    ——凡事是不能疊加的，即便顧念能保北疆軍權不失，但蕭文景卻已然動了北疆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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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就不可違逆，又加之練劍非但沒有排解愁悶，還越發鬱悶了，又怎能使人暢懷呢...
    她覺得自己大概是沒救了，斷沒想到獨自擔下重任後，居然要麵對如此繁複之事。
    既要自我排解，也要時刻平衡著自己與蕭文景之間的關係。
    平衡一旦打破，非死即傷都是小事，恐整個大襄也會引起不小的動蕩。
    就在這時，柳霖霖跨門而入，其神色焦急，步履輕快，眸中透著關切，更是一把握住了沈安若的手，“安若，你沒事吧？我聽聞你獨自入了宮，聖上沒難為你吧？”
    沈安若有些呆滯地看著柳霖霖，其雙眸空洞，柳眉也不由緊皺。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自語喃喃道：“或許，“淩霄賦”不止是在表達一種心情...”
    柳霖霖，猛怔，“什麽...什麽“淩霄賦”？”
    沈安若沒有回應，反倒眸光一亮將手中劍遞向了柳霖霖，脫口道：“霖兒，這是光寒在臨死前留下的劍譜，你就照著劍譜將其舞出來...”
    柳霖霖握住劍柄，遲疑了兩步，“我為何...為何要舞出來？安若，難不成你也想讓我學會這套劍法嗎？”
    沈安若有些不耐煩地輕拽了一下柳霖霖，“哎呀，讓你練你就練...你就權當我想看你舞劍吧...”
    柳霖霖沒再推脫，真就翻閱起劍譜認真看了起來。
    劍譜上的招式雖極為精妙，卻難不倒善舞的柳霖霖，沒一會兒她便有模有樣地舞了起來。
    沈安若就那般靜靜地看著，柳霖霖倒有幾分光寒的身影，其身體很靈活，腰身與手腕也極軟極柔。
    不過，柳霖霖所舞的劍招卻毫無殺傷力，就連樹枝都難以斬斷，更別說能舞出劍氣了。
    那問題也來了，為何會有形無實呢？
    這並不是一句廢話，柳霖霖雖比不過光寒在劍道上的造詣，卻也是實打實地照著劍譜練的。
    無光寒的劍氣和力道倒也正常，可也不至於整個身子和招式都軟綿綿的吧？
    沈安若反複思量，踱步不止。期間，她左手撐著右肘，右手又頻頻點戳著額頭。
    忽有息風卷起零碎花瓣，倒旋而上。
    柳霖霖隻覺眼迷心亂，節節身退間下意識地用左手去遮雙眼。
    沈安若見到這一幕竟完全呆怔住了身子，她好似意識到了什麽，又好似什麽都沒意識到。
    她如提線木偶般緊著身子緩步來到柳霖霖身前，一頓一頓地取下了柳霖霖的手中劍。
    突然，斜跨一步抬劍旋身，她轉動的很優美，和方才零碎花瓣倒旋的頻率一模一樣。
    柳霖霖有那麽一刻愣神，也有微微退身的舉動，待沈安若停下動作，柳霖霖更顯不知所措。
    又過了良久，沈安若竟猛地跳了起來，已然興奮至極，難掩心頭狂喜，“我明白了，我終於明白了...“淩霄賦”果真就是“淩霄槍訣”...”
    柳霖霖一臉驚愕地看著沈安若，“你...你是瘋了嗎？我想，我還是入宮詢問一下到底發生了什麽好了...你若是再這樣瘋下去，真不知要鬧出什麽幺蛾子來...”
    沈安若當即拉住柳霖霖的手，激昂道：“直到這一刻，我才真正明白那些所謂的道爺高呼自己“悟了”，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心情了...”
    “霖兒，你可知...我也悟了！且是大徹大悟！茅塞頓開！”
    柳霖霖眨了眨甚是迷離的雙眼，又赫然搖頭不止，“也罷，也罷...我就隻當你是在發癲吧...其實，我早該想到的，你若不是發癲又怎會在走出宮門後，獨自來到鎮北王府呢... 來王府就來王府唄，你還在此頻頻自語，像魔怔了一般練起了什麽劍譜...”
    “可以了安若，你就算發癲也該結束了...別忘了，琛兒還在趙府等著你呢...”
    沈安若絲毫不在意柳霖霖的言語，帶著壓不住的笑意，說道：“霖兒，有沒有一種可能...那些傳世的詩詞歌賦，其實並不是在表達一種心情或精神、意境，而是在表達一種規則和秩序呢？我覺得完全有這種可能，所謂天地有法則，萬物有生息。這就好比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這本就是再尋常不過的規則和道理，人們卻常常會著重於自己的心魔和執念，反倒會忽略掉要順勢而為...”
    柳霖霖，柳眉緊皺道：“安若，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麽嗎？我是一個字都沒聽懂...”
    沈安若大笑，“就拿你手中的劍來說吧，往往絕世高手是不會先出手的，所謂無招勝有招也並非人們所理解的那樣，而是在等勢。所等的勢，也是天地之勢，自然之力量，理當如此的一種結果和反射...”
    “如果你還是不懂我在說什麽，不如我再說得具體一些，假如你要持劍越牆，大多數人要考慮的也是越過牆後能否站穩身姿，反而會忽略掉手中還握著劍。倘若，你能做到伺機而動，待看到擊殺對象靠近牆圍時，再躍身而下，那你的著重點就不再是能否站住了，而是能否一劍取走他人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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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取人性命成了核心，那自然也會在力道、方位上做一番文章，那麽能否借助下躍時所產生的重力，則又成了首要條件。若能借助身體的重力，再結合淩厲的劍鋒，就算對方想格擋都未必有全身而退的機會。”
    “那麽，假設一擊未中，也可借助躍下牆頭的下行力順勢翻滾，再擊出第二劍。如此一來，隻會出現兩種結果，要麽對方斃命，要麽對方再次格擋下第二劍，但，即便成功格擋，也必會留給你脫離的機會。倘若，再利用風雨之勢和霜雪之便，那能完成的動作也能大大增多，從而揮出一些平時根本就無法完成的招式...”
    “這其中不僅講究靈活性，更講究順勢和借力。正如，“淩霄賦”歌謠中所寫“秋霜來時葉未染，冬雪覆頂眼更寬”“願為蒼穹一孤雁，長嘯九天任飛翻”，其意也是唯有碧空如洗的晴空，才有讓人上雲端的欲望；唯有風拂翠葉的搖動，紅萼才能在搖動間若隱若現地展現出花蕊。”
    “至於“不畏浮世侵傲骨，隻將清韻繞人間”則就是一份堅定和不屈了，但，又絕非人們所認為的堅定與不屈，反倒是要留給自己更多蓄力的機會。當屢敗屢戰、百折不撓的精神成為街頭巷尾的故事，那該被稱頌的“清韻”自然也會繞滿人間。”
    柳霖霖，緩慢說道：“你說的這些道理我都能理解，比如鼓舞，就是要借助旋身或抬腿的力量才能將身上的綢緞擊打在鼓麵上；還有你所說的屢敗屢戰、百折不撓的精神，也仿佛是在說劉備三顧茅廬的典故，假如他隻見了諸葛亮一次，那諸葛亮也未必就能出山相助，正是有了“三顧”才足見其誠意，也正因“三顧”才有了被人津津樂道的故事...”
    沈安若拍手稱讚，道：“對對對，就是這個道理，這就是“淩霄賦”真正的解意。或許，我還無法完全表達清楚...不過，我已明白其意與核心，相信用不了多久我就能練成和齊麟旗鼓相當的劍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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