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不可名狀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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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境的寒風像鈍刀般刮過臉頰,赫莉婭呼出的白氣在空氣中凝結成霜。
    她用力搓了搓胳膊,厚重的毛呢鬥篷發出窸窣的摩擦聲——無論來多少次,這刺骨的寒冷依然令人難以適應。
    “現在已經是北境最溫暖的時節了。”塔羅德說話時,白霧從他唇邊逸散,“若不是靠近雪山,本不該冷到這種程度。”
    尤若斯像沒骨頭的貓科動物般半掛在赫莉婭身上,整個人透著睡眠不足的萎靡,讓塔羅德忍不住皺眉。
    他們深夜趕到北境,來此之前還回了趟母校,去找菲利普院長。
    畢竟在赫莉所認識的人當中,也隻有菲利普曾以人族之軀對抗神明,還取得了勝利,自然是要來討些經驗的。
    菲利普院長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時,睡袍外還套著羊毛披肩,顯然剛從被窩裏被叫起來。
    老學者布滿皺紋的眼角還沾著睡意,卻在聽完赫莉婭請求的瞬間清醒如鷹隼。
    院長毫無保留地分享了所有對抗神明的經驗。
    說到關鍵處,他枯瘦的手指在羊皮紙上畫出複雜的陣法軌跡,墨水在晨光中泛著幽藍。
    “如果需要支援……”老人說著就要起身召集教授們。
    赫莉婭搖頭時,發梢掃過院長辦公桌上堆積的典籍:“請您安排人員在雪萊裏和雪山外圍接應就好。若情況失控……”
    “我明白。”菲利普截住她的話頭,布滿老年斑的手掌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
    老院長凝視著眼前這個曾經的學生。
    記憶裏那個在文化課上總是不及格、演習場上總被莫比休斯追著教訓的少女,如今竟要獨自麵對神明。
    他忽然意識到,真正的勇氣不在於力量強弱,而在於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決絕。
    ……
    三人的腳步聲在積雪覆蓋的山路上發出咯吱輕響。
    塔羅德沉默地走在最前方開路,赫莉婭則攙扶著尤若斯落後幾步。
    她刻意放慢腳步,壓低聲音與他交談,話語間呼出的白霧交織在一起。
    這段對話幾乎成了赫莉婭的單人敘述。
    她很快察覺到,尤若斯並非慵懶,而是虛弱得連應答都費力,整個人的重量不自覺地倚靠在她肩上。
    這個認知讓赫莉婭心頭一緊——她不該為著自己的計劃,就貿然將人召來。
    以尤若斯的性子,哪怕隻剩一口氣,聽到她的召喚也會掙紮著趕來。
    “我沒事的,姐姐。”尤若斯蒼白的指尖撫過她緊繃的臉頰,試圖抹平那緊蹙的眉頭,“別露出這樣的表情啊。”
    他嘴角勉強勾起的弧度,像風中搖曳的燭火般脆弱。
    赫莉婭喉頭發緊。
    那些“為什麽不照顧好自己”的責備在舌尖轉了幾圈,最終咽了回去。
    她有什麽立場說教呢?
    他們之間那微妙的關係,連關心都顯得名不正言不順。
    “對了,”尤若斯突然眨眨眼,試圖轉移話題,“我救了姐姐的老相好哦。”
    他故意拖長的尾音裏帶著孩子氣的醋意。
    “老相好?”赫莉婭一愣,“誰?你受傷了嗎?”
    “就是那個銀頭發、整天板著臉的家夥。”尤若斯撇撇嘴,仿佛在說一個極倒胃口的名詞,“安塞爾。”
    隨著尤若斯簡略講述芬德裏奇那夜的遭遇,赫莉婭的心漸漸沉了下去。
    先前每次行動她都處理得幹淨利落,唯獨在赫裏斯家族這邊留下了太多痕跡。
    即便尤若斯滅了口,隻要那處住宅被查到,安塞爾被牽連,她的真實身份遲早會曝光。
    “你……沒受傷吧?”她聲音發澀。
    “就那些雜魚?”尤若斯輕哼一聲,卻掩不住眼底閃過的愉悅,“倒是你那位‘好朋友’掛了彩。”他故意在稱呼上咬了重音。
    赫莉婭扶額的手指微微發抖。
    早知如此,她絕不會將安塞爾卷入這場漩渦。
    麵對魔法世家的報複,他一個不會魔法的普通人根本無力招架。
    她背靠皇室都不敢隨便得罪魔法世家,需得隱藏身份去搞事,更別說是體量更小的塔司萊。
    更何況——赫裏斯家族完全可以先拿近在咫尺的安塞爾開刀,畢竟比起遠在帝都的皇室,這個“同謀”顯然是更易得手的目標。
    尤若斯看著赫莉婭為那個男人憂心忡忡的模樣,胸口像塞了團浸透醋液的棉花,酸澀得發疼。
    這股無名火反倒讓他精神一振,蒼白的臉頰都泛起不自然的紅暈。
    但他比誰都清楚,安塞爾在赫莉婭心中的分量。
    “姐姐別操心他了,”尤若斯撇撇嘴,聲音裏浸著檸檬汁般的酸意,“我派人盯著呢,死不了。”
    “誰?”赫莉婭猛地轉頭,發梢掃過尤若斯鼻尖。
    “還能有誰?伊恩希爾唄。”尤若斯把玩著她一縷紅發,“那家夥閑得都快長蘑菇了。”
    赫莉婭嘴角抽了抽——讓堂堂神使去當保鏢,這排場未免太奢侈了些。
    “還有你那兩個朋友,”尤若斯又把腦袋擱回她肩上,像隻慵懶的貓,“守了一夜就說要回去想辦法。”
    他指尖繞著她的發絲打轉,“姐姐,你該學著讓別人分擔些。”
    赫莉婭何嚐不想?
    可每份分擔出去的重量,都意味著多一個人被拖進危險的漩渦。
    她寧願自己扛著,也不願看重要的人因她受傷。
    “你的肩膀就這麽寬,”尤若斯突然握住她單薄的肩頭,掌心溫度透過衣料傳來,“有些東西,該放就得放。”
    赫莉婭覆上他的手背,心頭湧起暖流。
    她知道這是尤若斯式的關心——用別扭的方式,表達最純粹的擔憂。
    “好,我明白——”
    地動山搖的轟鳴截斷了話語。
    整座雪山仿佛被巨人掀動的毯子,三人踉蹌著幾乎離地。
    在震耳欲聾的崩塌聲中,夾雜著某種非人的咆哮,光是聲浪就震得人五髒六腑都在顫抖。
    雪浪如銀河傾瀉,排山倒海般壓來。
    赫莉婭瞳孔裏倒映著滔天雪幕,轉頭看向塔羅德的瞬間——
    “轟!”
    紫黑色的巨臂破雪而出,像地獄爬出的惡鬼。腐爛的皮膚在白雪襯托下格外刺目。
    “祂掙脫了!“塔羅德的喊聲幾乎被風雪撕碎。
    “不能放祂下山!”赫莉婭斬釘截鐵。
    山腳下星星點點的燈火在她腦海中閃現——那些毫無防備的平民,那些炊煙嫋嫋的屋頂。
    雪崩已到眼前,他們卻要逆流而上。
    這不僅是與神明對抗,更是與天威抗衡。
    魔法使再強,在大自然的震怒前也不過螻蟻。
    除非……借助神明的力量。
    “姐姐退後!”
    尤若斯解下鬥篷的動作帶起一陣寒風,厚重的布料如黑翼般罩在赫莉婭頭頂。
    她眼前一暗,隨即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拽到後方。
    少年單薄的背影在雪幕中逆向前行,每一步都讓他的形態發生微妙變化——墨色發絲間遊走出霜白的紋路,瘦削的肩胛如蝶翼般舒展,血色瞳孔中金芒暴漲。
    當他抬起手臂時,暴虐的雪崩竟像撞上無形屏障,奔騰的雪浪在虛空中凝滯成詭異的浪湧狀。
    細碎冰晶懸浮在尤若斯周身,將他映照得如同冰雕的神像。
    “我擋著……你們……快去!”少年從齒縫間擠出的話語帶著顫音。
    喉間翻湧的血氣讓他死死咬住下唇——絕不能讓姐姐看見猩紅染透齒列的模樣,不能再讓她擔心了。
    “走!”塔羅德鐵鉗般的手掌扣住赫莉婭手腕,拖著她向山巔衝刺。
    鬥篷殘留的溫度透過布料灼燒著她的指尖,那縷熟悉的冷香混著血腥氣縈繞鼻尖。
    赫莉婭強迫自己盯著前方越來越近的紫黑色陰影,任由呼嘯的寒風刮得眼眶生疼。
    當怪物全貌終於撞入視野時,赫莉婭聽見塔羅德倒吸冷氣的聲音。
    那是一座由腐敗血肉堆砌的活體山脈,紫黑色表皮上遍布著瘤狀突起,每個肉瘤表麵都嵌著張扭曲人臉。
    那些麵孔以詭異的角度旋轉著,時而發出嬰兒啼哭般的啜泣,時而爆發癲狂的大笑。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所有肉瘤都遵循著某種詭異的規律排列——七張臉組成一個環形,每個環又由七個更小的肉瘤構成。
    某些肢體從瘤體間穿刺而出,像被無形之手擰成麻花的樹枝,關節處還保持著生前的抽搐。
    在無數蠕動肉瘤的中央,歐西諾托的本體頭顱如同腐爛的月亮高懸。
    那張曾經清秀的臉現在被拉長變形,灰白皮膚下蜿蜒著蚯蚓狀的血管。
    新生的山羊角從額角穿刺而出,螺旋紋路間不斷滲出粘稠黑液。
    最可怕的是他的眼睛——完全由密密麻麻的微型人臉拚湊而成,每張微型麵孔都在重複著死亡瞬間的表情。
    額頭正中央,還鑲嵌著一塊青銅鍾表,不過表盤上隻有17七個數字,此刻指針停在正上方7的位置,還未轉動,但赫莉婭看見它之後心卻惴惴不安。
    而那些被扭曲的肢體則呈現出令人作嘔的“藝術感”:三具軀體首尾相銜組成永動環,五隻手掌在脊椎處綻放如花,七根脊柱纏繞成祭祀柱的模樣……
    每個細節都彰顯著祂對奇數與循環的病態迷戀。
    當祂移動時,無數張嘴裏同時湧出含混的禱詞,仿佛在進行某種褻瀆的亡靈合唱。
    赫莉婭胃部一陣翻湧,眼前的景象簡直是對眼睛的一場酷刑。
    她死死咬住後槽牙,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白,火焰鐮刀在寒風中獵獵作響,暴漲的火舌將飄落的雪花瞬間汽化。
    歐西諾托腐爛的軀體如同一座蠕動的肉山,那顆嵌在無數瘤體間的頭顱被層層疊疊的增生組織遮蔽了視野。
    直到赫莉婭振翅騰空,白羽劃破風雪俯衝而下時,那張扭曲的臉才驟然轉向她。
    祂的嘴角撕裂到耳根,露出的笑容像是用刀刻出來的。
    “卑劣的小偷!”祂的聲音如同千萬隻螞蟻在顱骨內爬行,每個音節都帶著腐蝕性的惡意。
    赫莉婭太陽穴突突直跳,耳道裏像紮進了燒紅的鐵簽。
    鐮刀劈開左側肉瘤的瞬間,黑黃色膿液如高壓水槍般噴射。
    那些被撕裂的人臉發出高頻尖叫,殘肢像被切斷的蚯蚓在雪地裏扭動,仍執著地向本體爬行。
    赫莉婭急升至安全高度,用力甩頭試圖驅散腦中的嗡鳴。
    即便有沃特西塞的庇護,直麵這種存在依然讓她的精神像被砂紙摩擦過般刺痛。
    歐西諾托那詭異的眼球鎖定著赫莉婭,幾乎可見怒火在其中熊熊燃燒。
    這個皇室血脈的延續者,生來就享有祂窮盡一生都觸不可及的權柄。
    更可恨的是,那些本該侍奉祂的主教們,竟敢密謀將神格嫁接給這個貪婪的公主!
    祂的軀體因暴怒而劇烈膨脹,幾個肉瘤“啵”地爆開。
    曾幾何時,祂用十二具扭曲成藝術品的屍體嘲弄王權;而如今,祂自己卻成了最不堪的怪物,成了祂最不想成為的模樣。
    祂的沉寂,祂的退讓,成為了背叛者往祂心口上穿刺的刀,助長了卑鄙者得寸進尺的氣焰。
    這份恥辱,這份被背叛的痛楚,全都該用赫莉婭的鮮血來洗刷!
    數百條暗紅肉條如毒蛇出洞般從瘤體間激射而出,表麵布滿崎嶇的角質凸起,像極了深海怪物的變異觸手。
    這些可怖的肢體在空中扭曲盤繞,封死了赫莉婭所有閃避角度——歐西諾托誓要將這惱人的飛蟲絞成肉泥。
    赫莉婭在血色牢籠中靈巧穿梭,羽翼每次振顫都精準避開黏膩的觸手。
    她眯起眼睛觀察那些肉條的運動軌跡:每根觸須表麵都覆著密密麻麻的倒刺,滲出渾濁的黃綠色膿液,在月光下泛著詭異油光。
    這要是被纏上,恐怕瞬間就會變成滲血的篩子。
    “唰——”
    火鐮刀劃過一道赤紅弧光,將逼近麵門的觸須齊根斬斷。
    斷肢落地時像離水的魚般劇烈抽搐,創口處噴濺出冒著青煙的腐蝕性液體,將雪地蝕出蜂窩狀的孔洞。
    更棘手的是那些嵌在瘤體上的人臉。
    它們以違背生理結構的角度扭曲著嘴唇,誦念著褻瀆的禱詞。
    這些聲音並非通過耳膜傳遞,而是直接在大腦皮層炸開——像有無數隻螞蟻帶著滾燙的鋼針,瘋狂穿刺著頭皮。
    就在這令人癲狂的噪音中,一聲清脆的“哢噠”格外刺耳。
    赫莉婭猛然轉頭,隻見歐西諾托額頭中央那枚鏽跡斑斑的青銅鍾表,時針正顫巍巍指向數字“1”。
    表盤內部傳來齒輪咬合的聲響,仿佛某種致命機關開始運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