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七刻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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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銅時針刺入“1”刻度的瞬間,赫莉婭的視野突然被血色浸染。
鼻腔裏湧進一股甜膩中帶著鐵鏽的腐臭味,這氣味太過熟悉了,甚至可以說是她穿越來這麽些年裏的老熟人了。
不就是屍體嘛死人嘛,見怪不怪了。
她眨了眨眼,卻發現本該在雪地中與歐西諾托對抗的自己,出現在了一個泥坑中。
而周邊盡是死不瞑目的屍體。
她扒拉了兩下,看著自己那雙稚嫩白皙的小手,又看了眼手臂上的傷痕,霎時便明白了。
她這是回到了原主過去的記憶裏。
六歲那年原主被綁架,被綁匪當豬玀在屍坑裏養了好些時日。
所以現在是……讓她看見了自己最不願意麵對的回憶嗎?
可這是原主的回憶,又不是她的,她有什麽可怕的?
察覺到她對此並未生出恐懼來,場景再一次切換,這一次則是來到了琥珀宮,她正坐在窗邊發呆,垂在身前的雙手上滿是自殘的痕跡。
嗯……是原主窺見世界真相後發瘋求死的記憶……
她並不畏懼,相反,她更加憤怒了,而這憤怒讓她隱隱有了衝破這層記憶束縛的可能。
下一瞬,又變換了場景,但這回,赫莉婭再也不能無動於衷,置身事外了。
她跪坐在仁愛女神像前,膝蓋上躺著一個瘦小、已然沒了呼吸的身軀,而自己的手上,滿是血跡。
而在她周圍,還躺著好幾具這樣的屍體。
在她愣神之際,孩子們紛紛詐了屍,像索命的冤魂一樣,以殘破不堪的身軀,死死扒在她身上,說著怨恨詛咒的話語。
“若不是你……我們不會死……”
“都怪你……是你害死了我們……”
“憑什麽我們冤死慘死……你卻能安穩度日……這不公平……”
“還我命來……還我命來……”
赫莉婭幾乎是僵在了原地,一動不敢動,那牢固至極,便是見了無數屍體都不會動搖的精神防線,在此刻劇烈搖晃,震顫,有大廈將傾之勢。
這的的確確是她心中難以跨越的一道坎。
可跨不過去,不代表就無法前進。
這是她犯下的錯,是她造成的枉死,是她背負的罪孽,她不會逃避,不會無視。
雖跨越不過,但她願意背負著這道枷鎖,這道永不能忘記的罪惡,繼續向前。
無論多重,哪怕身體被壓倒壓垮,也不會輕易將其拋下。
這就是赫莉婭做出的選擇。
她將那些因她而死的孩子們一把擁入懷中,接受了他們所有的仇恨與詛咒。
怨也好,恨也罷,這是她本就該承受,她不畏懼,更不逃避。
搖晃不安的防線在此刻又穩固下來,那些歐西諾特企圖刺向她的劍,反而讓她更加強大,一時竟不知是福是禍。
場景又一次切換。
她尚未睜眼,便聞見彌漫的硝煙味,失重感隨即強行占據她的全部感覺。
甫一睜眼,看見的便是幾乎要遮蔽整個天空的炎龍,而她身下,則是張著血盆大口準備將她分食的眾多飛行魔獸。
以她當時的本領,拚盡全力也隻能刺傷炎龍的雙眼,然後被發狂的巨龍甩到了魔獸潮中,在墜落之際便已然死去。
是沃特西塞賦予了她第二次生命,她吞噬了阿達萊西留存在她體內的全部力量,長出了翅膀,又在時空之神的幫助下,得以短暫緩口氣。
可眼下,什麽都沒有。
她如同一粒石子,正正砸在魔獸潮中間,毫無餘力反抗的她,隻能任由那腥臭的唾液糊滿自己全身,任由那些奇形怪狀惡心的魔獸們,一點點分食自己的肉身。
她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死。
很痛,她甚至感覺自己靈魂都被撕咬成一塊又一塊的,怕是五馬分屍也比不上此刻的痛苦。
而緊接著,便是炎龍那憤怒的一吼,灼熱的氣浪先於那火席卷全身,將她裸露在外的皮肉燙了個熟,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響。
被燒成灰的前一刻,赫莉婭竟然心生了一絲解脫。
一把火燒死,總比一口口蠶食要死得痛快。
劇烈的疼痛讓她幾乎控製不住自己的身體,精神也大為受創,死亡的陰霾籠罩上空,叫她開始分不清現實與記憶的界限。
而在那之後,她恍惚的意識卻是回到了一片算不上熟悉的村落。
她聽見人們的哭喊,聽見他們的祈求,可她卻被牢牢地固定死在那泥塑的神像之中,那尊冠以奧恩神名號的軀幹之中,隻見痛苦,而無法回應。
她看見人們悲慘的命運,看見他們從一開始對自己的崇拜敬仰,到痛苦渴求,再到最後得不到回應的憤怒怨恨。
慘死的怨氣全部凝結攀附於她泥塑的身軀之上,將她本就所剩無幾的殘魂一點點啃食,直至全部泯滅。
她的意識,便也隨著神像的土崩瓦解,而消散於人世。
我是誰……
我在哪……
我要去做什麽……
此刻戰場的赫莉婭,猶如失了魂的飛鳥一般重重落地,深陷於雪地之中,暗紅的血自她身上蔓延開來,又似火一般將周圍的白雪融化。
她瞪著無神的雙目,怔怔地望著天空,僵硬的身體間或抽搐一下,已然失去了戰鬥力。
而落在她身旁的火鐮刀,此刻也散盡了周身火焰,猶如一把廢鐵般埋葬於雪中,其表麵不知何時爬上了一層黴斑,正一點點向內侵蝕。
塔羅德就知道赫莉婭靠不住,可卻也沒想到對方這麽快就倒地了,他連搭把手撈她的機會都沒有。
抬手瞬間召喚出的七條靈魂鎖鏈刺破風雪,替赫莉婭擋去襲向她的觸手,卻在接近肉瘤時突然變得遲緩。
最細的那條鎖鏈表麵浮現出細小的黴斑,接著像被腐蝕的繩索般斷裂,崩解,碎片朝著四麵八方飛射而去。
其像是火柴一般,在飛出去的瞬間擦著了,燃起了火焰,又帶著死亡的氣息,將倒地不起失去了意識的赫莉婭給紮成了刺蝟。
與此同時,那肉瘤小山中忽的長出幾個小口,張開時那露出的密密麻麻的利齒與那些魔獸別無二致。
伴隨著齊聲怒吼,那些小口猛然對外噴出熾熱火焰,將周圍的積雪瞬間融成水,試圖在這場尚未停止的雪崩基礎上,再製造一場雪崩。
積雪散去後裸露出的黑色土地之下,又鑽出來一個又一個帶著最惡毒怨念的幽魂,直逼塔羅德而去。
若是仔細去看,便能發覺,那些個惡魂的嘴臉,與赫莉婭在記憶中所窺見的,幾乎別無二致。
它們不像是從地底下鑽出來的,更像是從赫莉婭的記憶中破土而出。
“赫莉婭!快給我清醒過來!”塔羅德怒聲高喊,他雙手上纏繞著近乎數不清的鎖鏈,而鎖鏈的另一端則捆綁著那些殺意十足的惡魂。
“它在用你的記憶汙染現實!”
尤若斯扛著一波雪崩就已經足夠吃力了,若是再來第二輪第三輪……
祂便是大羅神仙也扛不住大自然的震怒。
赫莉婭的意識猶如一葉小舟在暗無天日的水流裏飄蕩,她好似鬼壓床了一般,焦急地想要自己快些醒來,可卻又無法控製自己的身體。
外界傳來的聲音像是隔著一層毛玻璃模糊不清,但她不用聽也知道如今的情況有多糟糕。
尼瑪的這第一招就要把她給幹趴了,那剩下六個怎麽搞!玩死在這裏啊!
“阿婭。”沃特西塞的聲音溫溫柔柔,似晨曦般溫暖,回蕩在耳畔。
她明白對方為何在此刻呼喚自己,但她垂眸沉思了片刻,還是搖頭拒絕了。
討伐歐西諾特這件事,是她與沃特西塞協商之後決定的,並非她的一意孤行,也非她的自大狂妄。
對於沃特西塞而言,誅殺一個失去了理智的偽神,墮神,雖要費些力氣,但也不算難。
而且收獲很可觀,祂樂意為赫莉婭效勞。
但赫莉婭卻堅持要自己動手。
她想試一試,自己是否有對神明揮刀的勇氣與實力,她是否能夠憑借凡人之軀實現弑神之壯舉。
她與沃特西塞約定好,先由她來嚐試,如若情況發展到了她不能解決之際,沃特西塞將接管她的身體,替她斬殺歐西諾托。
一如在北極鄉對付記憶之主一般。
但赫莉婭不想現在就投降,她覺得自己還能再拚一下。
隨水流起伏不定的身體不再掙紮著抵抗,她放鬆著四肢,享受著此刻的安寧與平靜。
可不多時,她像是身上衣服褪色了一樣,以她為中心向外漫開一層又一層墨色。
身下的水流也像是沸騰了一般,先是冒出一兩個氣泡,而後越來越多,咕咚咕咚,推搡著赫莉婭的身體起伏。
“嗤——”斑駁的水麵突然抽出一道不明之物,似發絲,又似藤條,亦或是綢帶,又或許是石柱。
可仔細去瞧便會發現,那隻是水而已,隻是不知為何,烏黑如墨,渾濁若實體般,像是藏著天底下最肮髒最汙穢的東西。
這隻是個開頭,緊接著便是一道又一道水柱破開水麵刺向那同樣黑暗的天,參差不齊,接二連三,像是在演奏一首不和諧的曲調。
而赫莉婭漂浮在水麵上不可動彈的軀體,在數道水柱的合力之下,直往天上衝去,而後又狠狠地墜入水中。
活水爭前恐後地往她鼻腔中鑽去,要將所有的空氣掠奪走,而她毫無反抗地緩緩下沉,似輕盈又似綁有大石一般沉重著地。
“咳——”她的口鼻中那不存在於現實的水伴隨著劇烈的嗆咳聲噴出,她也總算是從那鬼壓床的狀態闖了出來,成功奪回了身體的控製權。
她艱難地爬起身來,裸露在外的白皙的手背還有脖頸上則蔓延著詭異的黑線,密密麻麻似水草般纏繞著,帶著些許詭異的美感。
紮入她體內的鎖鏈碎片隨著她起身動作自然掉落,而本該血流不止的傷口,卻被一條又一條細細的黑線所縫補好了,留下一片抹不開的黑。
她撈起掉到一旁已然熄火了的鐮刀,毫不猶豫用手掌將它重新點燃,血液覆蓋之處,逼迫著上麵的黴斑一點點倒退,直至徹底被吞噬。
而此刻的塔羅德,雖稱不上力竭,但狀態也比赫莉婭好不到哪裏去。
他的右眼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了渾濁的灰色,正不斷流出黑色淚液,本牽著無數冤魂的手更是被啃去了皮肉,露出森森白骨。
好在赫莉婭醒來的及時,那些從她記憶中複刻入現實的詭物,立刻調轉了方向,直撲她去,塔羅德這邊的壓力驟減,總算能得個喘氣的機會。
而她抬手橫劈,將手中火鐮刀掄了個圓,那些索命來的冤魂,在觸碰到火焰的刹那便灰飛煙滅,像是夢境中的泡泡一樣,一戳就碎。
假的就是假的,再怎麽逼真,也不會成真。
赫莉婭的狀態委實算不上好,她如同水裏撈出來的一樣,渾身冰涼,即便手中握著熊熊烈火,可身體裏那股寒意卻是絲毫不見減弱,甚至因著她動手而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歐西諾托一點喘息的機會也不願意給,第一招失效,立馬就要掏出第二計殺招來。
指針跳向“2”的刹那,赫莉婭的右手突然傳來鑽心的癢意。
她低頭看見指甲蓋正在一個個隆起,下麵的甲床變成了惡心的紫黑色。
更可怕的是指關節處傳來的刺痛——皮膚下有什麽東西在蠕動,緊接著,五條白色線蟲刺破指尖鑽了出來。
“二刻鍾·血肉同調。”塔羅德的聲音突然變得異常冷靜,“祂在把你改造成同類。”
他手中的鎖鏈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黑,他的臉更是以一種可怕的速度迅速衰老,皮肉鬆弛,並發脹發紫。
褶皺堆積之處,好似一張尖叫著的人臉。
赫莉婭毫不猶豫地揮動鐮刀,三根已經完全異變的手指應聲而斷,落在地上時竟然像活物般抽搐著。
傷口處湧出的不是鮮血,而是散發著腐臭的黑色粘液。
她將斷指切麵貼向火鐮刀的刀刃,強忍疼痛灼燒創口,在皮肉焦灼的“滋滋”聲中,還混著細微的慘叫——那是寄生的冤魂被燒死時發出的聲音。
她調整好狀態後即刻出擊,歐西諾托不給他們恢複的機會,她就隻能頂著傷痛,依靠武力逼迫對方停手。
她一手鐮刀一手搓火焰彈,硬生生削去歐西諾托身上將近四分之一的瘤子,並將阿芙拉贈予她的致命毒藥紮進了祂揮舞個不停的觸手上。
“額啊啊啊啊啊啊啊!”疼痛的怒吼將山都震了兩震,中毒的觸手一邊抽搐萎縮,一邊發了狂一般劈裏啪啦拍擊著大地,第二輪的雪崩已是無可阻止的事實了。
赫莉婭半邊身體已經異化成了與歐西諾托差不多的怪物狀,她一點不疼似的,十分果斷地切掉了那些異化的軀幹,而遍布全身的黑線則交織凝實,化成了她新的肢體。
塔羅德突然悶哼一聲,自己手中好幾條鎖鏈不受控地直接纏上了他自己的脖子,勒出的不是血痕而是黑色的黴斑。
他的右眼已經完全被黑色物質占據,卻還在艱難地維持著剩下的鎖鏈:“小心第三……”
震耳欲聾的報時聲再次響起。
指針跳向“3”時,赫莉婭的視野突然分裂成三個重疊的戰場。
左側時空裏,塔羅德正被一根紫黑色觸須貫穿胸膛,鮮血在空中凝固成冰晶。
右側時空呈現的是他化作白骨的殘骸,頭骨空洞的眼窩裏還跳動著靈魂之火。
而中間時空的他雖然還在施展幻術幹擾歐西諾托,但嘴角已經滲出黑血,顯然也撐不了多久。
最恐怖的是那道紫黑色閃電——它同時從三個時空劈向她的眉心。
赫莉婭本能地向左翻滾,卻聽見身後傳來皮肉焦糊的聲響。
轉頭時她看見某個未來時空的自己已經被閃電擦到,右半邊身體正在碳化,羽毛化作黑灰飄散。
“三重時空嗎……”她跪在雪地裏劇烈喘息,火焰鐮刀深深插入凍土保持平衡。
三個塔羅德突然同時轉頭對她喊話,聲音卻像隔著一層厚玻璃:“選錯時空就會……”
中間時空的塔羅德突然爆炸成一團血霧。
赫莉婭憑著直覺撲向左側,原先站立的位置立刻被閃電劈出焦坑。
當她再抬頭時,三個時空已經坍縮成唯一現實——代價是她的右臂如刀切般整個斷落,化作焦炭碎開,隨風散去,這是被閃電擦到的未來版本留下的創傷。
竟然這般好運,選對了嗎?赫莉婭不由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