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沉重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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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赫莉婭沉重的眼皮終於艱難地抬起時,世界被一層朦朧的光暈籠罩。
    不再是凝滯的戰場,而是“活”過來的空間。
    聲音回來了。
    冰晶落地的細微脆響,火焰燃燒的嗶剝聲,微風拂過殘骸的低吟……
    無比清晰。
    凝固的雪花早已消失,隻有幾片嶄新的、晶瑩的雪花緩緩飄落,無聲地融化在灼熱的地麵上。
    周圍的火焰不再是冰冷的藍,而是重新躍動著溫暖的金黃與橘紅,跳動的光影在斷壁殘垣上舞動。
    而她的麵前,那曾如小山般巨大、不可一世的歐西諾托肉瘤,此刻正以驚人的速度萎縮、枯萎。
    表麵的皮肉變得如幹枯的樹皮般龜裂、焦黑,大塊大塊地剝落,砸在地上化作一灘灘腥臭的黑色粘液,並迅速蒸發成惡臭的煙霧。
    萬千破裂的鍾表殘骸如同醜陋的瘡痂,暴露在空氣中,迅速失去光澤,變成普通的灰燼。
    那令人絕望的時間規則之力,正在消散。
    赫莉婭下意識地抬起顫抖的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撫上自己左臂。
    指尖傳來一陣奇異的癢意和微弱的暖流。她低頭,難以置信地看到——
    最深、最早、仿佛伴隨了她整個噩夢的那道幾乎見骨的傷痕……正在愈合。
    就像投入石子的水麵恢複了平靜,新鮮的、粉嫩的皮肉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傷痕深處生長出來,覆蓋住那猙獰的裂口。
    新生的皮膚覆蓋了舊日的印記,仿佛宣告著一個階段的徹底結束。
    “呃……”一聲壓抑的、破碎的呻吟在不遠處響起。
    赫莉婭猛地抬頭,循聲望去。
    塔羅德躺在粘稠冰冷的血泊裏,像一尊碎裂後又勉強拚湊起來的瓷器。
    他胸腔被某種力量洞穿了一個可怕的空洞,邊緣呈現不規則的撕裂狀,可以看到下麵破碎的骨骼和內髒的輪廓。
    汙濁的血液正從創口邊緣緩緩滲出,浸透了他身下已然凝固的血泥。
    他的臉色是死人的灰敗,嘴唇發紺,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伴隨著血沫從嘴角溢出,發出令人心悸的“嗬嗬”聲。
    然而,那沾染著血汙的嘴角,卻向上彎起一個弧度。
    不是她刻印在記憶中他那總是禮貌客套且毫無誠意的笑,那是完全不同的笑。
    那笑紋裏,塞滿了劇痛的痙攣、瀕死的疲憊,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徹底的釋然。
    他那雙渾濁黯淡、血絲密布的眼睛正努力聚焦,望向正踉蹌跑來的赫莉婭,裏麵盛載的並非對生命流逝的恐懼或眷戀,反而是一種近乎……平和?
    不,更準確地說,是一種“終於完成了”的終結感,以及一絲……好奇?
    像是第一次認真品嚐“死亡”這杯被他嘲弄了多年的酒,想知道那滋味究竟如何。
    赫莉婭撲倒在血泊中,冰冷粘稠的血泥沾染了她的衣袍。
    她顫抖的雙手扶住塔羅德的臉頰,觸手一片冰涼。
    那雙眼睛裏的光芒正在飛速地流逝,像是即將熄滅的燭火。
    “塔……羅德……”她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你……”
    塔羅德的喉嚨裏發出一個模糊的氣音,不知是應答還是痛苦的呻吟。
    他似乎想動一動嘴唇,但最終隻是那釋然的微笑弧度更深了一點,目光短暫地停留在赫莉婭那正在飛速愈合的舊傷疤上,然後徹底渙散。
    那具承載了無數身份、遊走於生死邊緣不知多少歲月的身體,那永遠帶著一絲厭世嘲諷的靈魂容器,終於徹底放鬆了所有緊繃的絲線,重重地垂了下去。
    赫莉婭的指尖感受到他臉頰的溫度瞬間褪去。
    她幾乎是憑著本能,伸出手,用染血的指腹,輕柔地撫過他的眼皮,為那雙盛滿了疲憊與釋然的眼睛,最後一次拉上永恒的帷幕。
    世界歸於寂靜,隻有血滴落的聲音和遠處的火聲。
    她跪坐在冰冷的血汙裏,感受著左臂傷痕愈合帶來的微弱暖流和新生組織的癢意。
    這一次,意識深處那糾纏不休、如同蒙塵般的遺忘迷霧徹底散開了。
    “七”的概念清晰無比。
    尤若斯指尖觸碰她時的溫柔暖意;菲利普院長沙啞但堅定的叮囑;埃裏克永遠擋在她身前挺拔的背影;無數次絕望循環中塔羅德或瘋狂、或冷酷、或最後那奮不顧身的模樣……
    所有被剝離、被掠奪的記憶碎片,如同百川歸海,帶著失而複得的重量和清晰無比的細節,重新奔湧回她的意識之海。
    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與空虛同時攫住了她。
    勝利的實感是如此稀薄,幾乎瞬間就被巨大的失去和永恒的疲憊淹沒。
    她低頭看著自己愈合的傷痕,又望向血泊中那個終於獲得了終極“休息”的身影,感覺自己也像是被打碎後勉強粘合起來的瓷器,輕輕一碰,就會再次崩解。
    她又緩緩抬起頭,冰藍色的瞳孔中倒映著不遠處那片凝固在半空中的雪幕。
    雪花詭異地懸停在空中,仿佛被無形的屏障阻隔——那是尤若斯維持的結界。
    她低頭看向塔羅德屍體,閉目默哀三十秒,抬手召出火焰,將其火化成灰。
    她再次睜開雙眼,怔怔地看著手心,塔羅德的骨灰在玻璃瓶中泛著珍珠般的微光。
    這是曾經裝過致命毒藥的容器,如今卻承載著珍貴的遺骸。
    火焰在她掌心熄滅的瞬間,一陣刺骨的寒風卷起灰白的餘燼,在雪地上勾勒出短暫的人形輪廓,又轉瞬消散。
    歐西諾托潰敗的軀體像座正在融化的黑色冰山,腐敗的肉質在雪地中嘶嘶作響。
    赫莉婭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粘稠的血肉沼澤裏,每走一步都會帶起令人作嘔的拉扯聲。
    當她終於攀上那顆鑲嵌著青銅鍾表的頭顱時,發現表盤上的數字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鏽蝕。
    指針在她掌心劇烈震顫,發出垂死般的嗡鳴。
    隨著“哢”的一聲脆響,彎曲的指針被生生折斷,斷口處滲出暗金色的黏液,將她的手腐蝕出縷縷青煙。
    那是屬於她的戰利品。
    雪幕之外,暴風雪正在積蓄最後的力量。
    赫莉婭眯起眼睛,在漫天飛雪中捕捉到那個搖搖欲墜的身影——尤若斯的黑袍早已被冰霜覆蓋,遠遠望去就像一尊正在風化的冰雕。
    她開始奔跑,凍傷的膝蓋卻突然失去知覺,整個人重重栽進雪地裏。
    “該死……”她吐出嘴裏的冰碴,改用爬行的方式前進。
    積雪灌進她的領口,融化的冰水順著脊背流下,帶走所剩無幾的體溫。
    當指尖終於觸到尤若斯結冰的衣角時,她發現自己的指甲已經變成了青紫色。
    尤若斯的狀況比她想象的更糟。
    他高舉的雙臂凝結著厚厚的冰層,皮膚呈現出不正常的青灰色。鮮血從他爆裂的眼角血管中滲出,在下頜凝結成猩紅的冰棱。
    最觸目驚心的是他的頭發——原本鴉羽般的黑發此刻白了大半,像是被某種力量瞬間抽走了生命力。
    “尤若斯……”赫莉婭用顫抖的手臂環住他冰雕般的身軀,胸口傳來的寒意讓她打了個哆嗦。
    她開始運轉體內殘存的魔力,皮膚表麵泛起微弱的金光。
    這是種近乎自殺的行為——在魔力枯竭的狀態下強行施法,榨取的可就不是魔力了,而是她的生命力。
    但溫暖確實在一點點傳遞。
    尤若斯結霜的睫毛輕輕顫動,蒙著血霧的瞳孔艱難地對焦。
    當他看清來人時,開裂的嘴唇扯出一個虛弱的微笑:“姐……姐……”
    “我們贏了。”赫莉婭將下巴抵在他肩頭,聲音沙啞得不像話,“雪崩要來了,你該休息了。”
    這句話像切斷提線的刀。
    尤若斯緊繃的身體驟然鬆懈,懸停多時的雪幕瞬間崩塌。
    赫莉婭在最後一刻將他護在身下,鋪天蓋地的雪浪如同白色的海嘯般吞沒了他們。
    世界陷入一片寂靜的純白。
    山體在怒吼。
    積蓄多時的雪崩終於撕開了天穹的缺口,千萬噸積雪裹挾著雷霆萬鈞之勢傾瀉而下,如同一頭暴怒的白色巨獸,咆哮著吞噬一切。
    遠處的營地裏,菲利普院長站在風雪中,蒼老的手指緊緊攥著魔法杖,指揮著學生們加固防護結界。
    令人欣慰的是,提前疏散的民眾都已安全撤離,無人傷亡。
    然而,老人布滿皺紋的臉上依舊寫滿憂慮,他怔怔地望著那片巍峨的雪山,目光穿透紛飛的雪幕,仿佛要在那片純淨的雪白中尋找什麽。
    赫莉婭去哪了?她還活著嗎?偽神是被誅殺了嗎?
    一個接一個的問題如同冰冷的雪粒,飛過瞬間汲取他的體溫。
    安格特指揮完手底下的學生,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回來匯報情況。
    他順著菲利普的視線望去,卻見院長臉上半分喜色都無,眉頭緊鎖,仿佛在思索什麽極為沉重的事。
    “院長,怎麽愁眉苦臉的?”安格特忍不住問道,順著他望向雪山的方向。
    菲利普沒有回答,而是環顧四周,低聲問道:“格林頓呢?”
    “一會兒就來了。”安格特撓了撓頭,心裏卻泛起疑惑。
    院長不願多說,他也不好多問,但這場雪崩來得太過蹊蹺,絕非普通的天災。
    他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昨晚偷溜出去接私活,忙活到快天亮,剛回學院就被菲利普逮住拖來加班,也不知道會不會給他加班費。
    格林頓來得很快,見院長和安格特都盯著自己,有些茫然:“怎麽了?”
    菲利普迅速落下一個隔音屏障,麵色凝重:“待雪崩稍減弱後,你們兩個上山去,務必找到赫莉婭殿下。”
    安格特與格林頓對視一眼,眼中既有震驚,也有了然。
    果然,這場雪崩沒那麽簡單。
    “赫莉婭殿下什麽時候跑到這邊來了?她在山上做什麽?這雪崩是她搞出來的?”安格特一連三問。
    菲利普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深深看了他們兩人一眼。這二人算是學院中為數不多的中立派,背後沒什麽勢力,也不願摻和學院內的派係鬥爭,屬於實幹派,所以他才會放心讓他們去辦這件事。
    確認這兩人可信後,菲利普簡短地將赫莉婭的事陳述了一遍。
    “我的媽啊……”安格特瞪大了眼睛,聲音都變了調,“赫莉婭殿下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啊!”
    雖說他們也曾隨菲利普圍剿過哥萊莎——那位以魔獸之神成神的新神,但當時有多少高階魔法使參與?甚至魔法界最強大的菲利普都險些犧牲在那裏!赫莉婭不過是剛從魔法學院畢業的小姑娘,怎麽可能打得贏神明?
    “她,確定還活著?”格林頓做的是最壞的打算,但也是情理之中,畢竟一個剛從魔法學院畢業不久的小姑娘,怎麽可能打得贏神明啊。
    這不可信的程度,簡直堪比螞蟻咬死大象。
    菲利普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具體情況:“我沒有感受到劇烈的魔力波動,戰鬥應該是已經結束了。”
    “無論是死是活,都要把她帶回來。”
    安格特與格林頓擅長飛行魔法,之前便是他們二人去搜尋與炎龍對戰後的赫莉婭,此刻做著類似的事,二人不由心生感慨。
    “怎麽說呢,這個小公主,能耐還真是不小。”安格特歎了口氣,對赫莉婭的觀感早已不同。
    從前隻覺得她是個總惹事的小麻煩精,但現在的話——
    他必須承認,赫莉婭是個很勇敢,且有擔當的人。
    當初麵對哥萊莎時,多少自稱頂尖的魔法使打了退堂鼓?光是心生這個念頭,就已經打敗太多人了,更別說擁有直視神明的勇氣。
    “或許她會像她的母親一樣,成為魔法界的明星。”格林頓接話道。
    “我覺得,她能超越她的母親,超越我們,超越絕大多數的人。”安格特語氣堅定,“她會成為讓人仰望的存在。”
    格林頓有些驚訝地看向他,沒想到對方對赫莉婭的評價如此之高。
    “或許吧。”
    “隻是我很好奇,為什麽赫莉婭殿下要選擇私下解決,她分明可以借用學院的力量。”
    安格特用手肘搗了他一下,壓低聲音:“先不說小公主如今不是學院的學生了,就憑學院內那糾葛不清的派係,你覺得有多少人會願意幫她?”
    “而且說不準這件事就是因她而起,不然好端端的,她為什麽要去做這件事?”
    “還有,你難道沒聽說嗎,小公主她挑撥起了民眾與貴族封地主之間的矛盾,現下亂著呢。她為了大局穩定,也不敢把這件事鬧大了啊。”
    “她若是能活著,有了這番功績,民眾不會不服她。”
    “她會走得更高,屆時,無人能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