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歐西諾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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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銅指針中的記憶碎片如同被風暴撕碎的書頁,散落在時光的暗流裏。
    它們沒有連貫的敘事,沒有清晰的因果,隻有零星的畫麵、氣味、觸感,像被遺忘的夢境般突兀地閃現又消逝。
    赫莉婭與沃特西塞的意識在其中穿行,如同行走在萬花筒中的幽靈,靜默地注視著歐西諾托的一生——他的溫柔、他的瘋狂、他的墜落。
    十二歲的歐西諾托蜷縮在馬廄的草垛裏,煤油燈昏黃的光將他的影子投在斑駁的木牆上。
    他的手指靈巧地穿針引線,修補一副磨損的馬鞍,指節上還留著幾道新鮮的劃痕——那是今早馴服一匹烈馬時留下的。
    他的動作很輕,像是怕驚擾到身旁熟睡的母馬。馬兒的呼吸平穩而溫熱,偶爾甩動尾巴驅趕蚊蟲,但始終沒有醒來。
    他喜歡這樣安靜的夜晚。馬廄裏的幹草香、皮革的陳舊氣味、馬匹身上淡淡的汗味,混合成一種令人安心的氣息。
    有時候,他會把耳朵貼在母馬的腹部,傾聽胎兒的動靜,然後低聲哼唱一首古老的民謠——那是他父親教他的,據說能讓難產的牲畜順利分娩。
    這個馬夫的兒子天生懂得如何與動物交談——不是用語言,而是用指尖的震顫和呼吸的節奏。
    他能從夜鶯不規則的啼叫裏聽出暴風雨的臨近,能通過撫摸判斷母馬腹中胎兒的健康狀況。牧場裏難產的母羊,隻要聽見他哼唱的古老民謠就會停止掙紮。
    “這孩子該去皇都當獸醫。”老馬夫常摸著兒子的卷發感歎,卻又在巡邏士兵經過時趕緊閉嘴。
    在那個年代,底層平民學習文字需要要交“知識稅”,更別說進學院深造,那是一筆不菲的費用,不是一般人家能支付得起的。
    歐西諾托十八歲那年春天,子爵家那匹價值連城的波斯馬突然絕食。七個獸醫輪番診治無效,馬童被鞭子抽得後背開花。
    是歐西諾托發現馬槽底下藏著毒蜘蛛的巢穴,他用薰衣草和薄荷調製的香包掛在馬廄梁上,三天後,那匹白馬開始啃食他手心裏的方糖。
    “我要雇你當專屬馬醫。”子爵扔來兩枚銀幣,硬幣深深陷進泥地裏。
    一個人的命運,有時隻值兩枚銀幣。
    歐西諾托彎腰去撿時,看見白馬琉璃般的眼睛裏映著自己屈辱的倒影。
    自此之後,子爵府的大門向這個年輕的馬夫之子敞開了一條縫隙。
    起初隻是每周一次的例行檢查,歐西諾托會帶著自製的草藥膏來照料馬匹。
    漸漸地,子爵發現這個沉默的年輕人不僅能治好牲畜的頑疾,還能預判天氣變化、辨別毒草與藥草,甚至能通過觀察獵犬的糞便判斷它們的健康狀況。
    一個深秋的傍晚,子爵特意將歐西諾托召進書房。壁爐裏的火焰將橡木鑲板映得發亮,子爵端著白蘭地,打量著站在地毯邊緣的年輕人。
    “聽說你能讓夜鶯在冬天唱歌?”子爵晃著酒杯問道。
    歐西諾托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帶上的皮繩:“不是唱歌,大人。是讓它們保持活力。我在巢穴裏放了加熱的石英砂,模仿春天的溫度。”
    子爵突然大笑,酒杯裏的琥珀色液體劇烈搖晃:“妙極了!下個月公爵大人要來狩獵,我要你確保獵犬的狀態完美。”
    他頓了頓,“如果你能做到,我就免除你家今年的地租。”
    歐西諾托深深鞠躬時,看見子爵書桌下蜷縮著一隻生病的靈緹犬。
    它的眼睛渾濁無神,腹部不正常地腫脹。
    當晚,他沒有回家,而是在馬廄裏守了一整夜,用溫熱的羊奶混合蒲公英根汁,一滴一滴喂進靈緹犬的嘴裏。
    狩獵日當天,子爵的十二隻獵犬精神抖擻,特別是那隻靈緹,跑起來像一道銀色的閃電。
    公爵讚不絕口,子爵臉上洋溢著得意的笑容。
    宴會結束後,子爵將一枚金幣塞進歐西諾托手中,卻在他轉身離開時突然開口:
    “我女兒最近養的那隻孔雀不肯開屏,你有什麽辦法?”
    歐西諾托停下腳步:“孔雀需要被欣賞,大人。如果能讓小姐每天在固定時間穿著鮮豔的衣裙站在它麵前……”
    子爵眯起眼睛:“明天開始,你每天下午來府裏一趟。”
    就這樣,歐西諾托逐漸成為了子爵府的常客。
    他不僅照料牲畜,還開始參與一些貴族間的閑談。
    子爵發現這個年輕人雖然出身低微,卻有著不卑不亢的談吐和驚人的觀察力。
    有一次,他甚至準確預測了一場即將爆發的馬瘟,幫助子爵提前將珍貴的賽馬轉移到了安全地帶。
    “你知道嗎,”某個雪後的清晨,子爵對正在檢查馬匹的歐西諾托說,“如果你生在貴族家,現在可能已經是研究院的學士了。”
    歐西諾托隻是輕輕撫摸著馬兒的鬃毛,沒有回答。
    他注意到馬廄角落裏蜷縮著一隻凍傷的流浪貓,子爵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立即皺起眉頭:“別管那些髒東西。”
    第二天,歐西諾托在給馬匹喂食時,悄悄在食槽下留了一小碗溫熱的羊奶。
    那隻貓警惕地看著他,最終抵不住誘惑,小心翼翼地舔了起來。
    這一幕恰巧被子爵的小女兒看見,她驚喜的叫聲引來了子爵夫人。
    從此,歐西諾托在子爵府的地位又微妙地提升了一分。
    然而,這種特殊待遇也引來了其他仆人的嫉妒。
    馬廄主管故意在歐西諾托的草藥裏摻鹽,導致一匹賽馬病情加重;園丁把他精心培育的藥草苗當作雜草拔除;就連廚房的女仆也故意給他的麵包裏少放黃油。
    但歐西諾托從不抱怨。
    他隻是在深夜的馬廄裏,一邊給生病的馬匹敷藥,一邊輕聲哼唱那首古老的民謠。
    有時候,子爵會站在走廊的陰影裏,聽著這個年輕人與動物的低語,然後若有所思地離開。
    這種微妙的關係持續了整整兩年,而命運的轉折發生在豐收祭。
    農場主的女兒艾琳娜被發狂的種馬追到稻草堆裏,歐西諾托衝過去對著馬耳吹了聲口哨。種馬立刻溫順地低下頭,任由這個瘦削的青年撓它下巴的軟毛。
    “你怎麽做到的?”艾琳娜拍打著裙擺上的草屑,她身上有新鮮牛奶和陽光曬過亞麻布的味道。
    “它牙床長了膿包。”歐西諾托掰開馬嘴給她看,“疼痛讓它以為所有動靜都是威脅。”
    他當場用橡木枝和蛛絲給馬做了臨時牙套,動作輕柔得像在安撫受驚的雛鳥。
    艾琳娜看著他,眼睛亮得像晨露裏的苜蓿葉。
    這場相遇像野火般蔓延。當歐西諾托用藤蔓給艾琳娜編了會振翅的蝴蝶發飾時,連最勢利的農場主也不得不承認,這窮小子有雙被自然之神親吻過的手。
    當歐西諾托與艾琳娜的婚事傳開時,子爵不僅沒有反對,反而主動提出要出席婚禮——這在等級森嚴的帝國鄉村,幾乎是前所未有的事。
    “那小子雖然出身低微,但腦子清楚,手腳勤快。”子爵對管家說,“比那些隻會揮霍家產的廢物強多了。”
    因此,婚禮當天,子爵的馬車真的停在了農場門口。
    貴族們的到場讓艾琳娜的父親既驚又喜,而歐西諾托的父母則局促地站在一旁,不敢置信自己的兒子竟能得到這樣的尊重。
    歐西諾托感激子爵的賞識,若沒有他,自己終其一生都隻是個低賤的馬夫之子。
    但他不會忘記初見時丟在地上的兩枚銀幣,以及子爵那將他自尊按進泥裏的高傲眼神。
    就連現在,子爵看向他的眼神,也更多是一種自豪。
    因為他深知,沒有自己,歐西諾托就是一灘爛泥。
    歐西諾托如今所擁有的一切,都是他賜予的。
    婚禮那天歐西諾托的禮袍內襯縫了十二個暗袋,裏麵裝著貓薄荷、魚鰾膠、蜂蠟——都是他平時治療動物的小玩意。
    賓客們竊竊私語,嘲笑這個馬夫之子的寒酸。
    直到子爵的獵犬在宴席上突然抽搐倒地,口吐白沫。
    歐西諾托沒有猶豫,從袖中抽出一根琴弦,浸入烈酒,然後迅速紮進獵犬的後頸。
    老狗猛地一顫,隨即癱軟下來,但呼吸漸漸平穩。
    “隻是癲癇。”他低聲說,手指輕輕梳理獵犬的毛發,“它年紀大了,神經容易緊張。”
    子爵盯著他,眼神複雜。
    而艾琳娜的父親——那位農場主——坐在主位上,臉上的笑容像是釘上去的。
    他的目光掃過靠近廚房的備用桌椅,那裏坐著歐西諾托的父母,沉默地咀嚼著比主桌廉價一半的肉排。
    婚後的那一年是歐西諾托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他與妻子恩愛,有子爵的賞識,嶽丈也讓他接觸農場事務,大有傳承事業之意,父母也在他的庇護下安康享樂。
    但好景不長,美夢如泡泡般破碎。
    這一年,皇室為了籌備遠征軍的軍費,頒布了新的《畜牧稅法》。
    法令規定:所有雜交牲畜按頭計稅,每頭年繳五銀幣。
    更可怕的是,那些毛色奇特的雜交品種——比如歐西諾托精心培育的斑紋羊羔——每頭要交的稅比普通羊多三倍。
    這些斑紋羊羔是歐西諾托的心血。
    他通過觀察野生岩羊的毛色變化,發現某些草藥能夠改變羊羔的毛色基因。
    經過三年的秘密實驗,他終於培育出了一批毛色如雲紋般美麗的羊羔,它們的羊毛比普通羊更加柔軟細膩,深受貴族喜愛。
    這些年突然增多了很多很多稅,亂七八糟的什麽都有,大家都苦不堪言,可誰也沒敢反抗,隻是一味地忍受,任由皇室還有貴族們趴在他們身上榨取鮮血。
    寒冬來臨前,稅務官帶著烙鐵來清點牲畜。
    歐西諾托眼睜睜看著他們給剛出生三天的羊羔打上帝國稅印,小羊疼得把舌頭都咬穿了。
    “它們會感染的!”他試圖阻攔,換來的是一腳踹在肚子上的悶響。
    “再嚷嚷就按抗稅罪把你吊在鎮廣場。”稅務官把烙鐵扔進草料堆,火苗竄起來時,歐西諾托最先搶救的是圈舍裏的動物。
    等他用身體壓滅火苗,稅務官早騎著馬揚長而去,雪地上留著被馬蹄故意踩死的雀鳥。
    他知道稅務官恨他,因子爵曾提過舉薦他做新稅務官,被他婉拒後,這話不知怎的傳到了現任稅務官耳中,自此一直被針對。
    他不能向子爵訴苦,因為是他拒絕了子爵的好意——對高高在上的子爵而言,給他機會已是恩賜,而他竟敢拒絕。
    艾琳娜懷孕七個月時,歐西諾托在穀倉後偷偷建了地下獸醫院。
    當地的獸醫站早已被稅務官控製,任何治療都需要繳納高額的“醫療稅”。
    更可怕的是,稅務官會借機沒收那些珍貴的牲畜——美其名曰“抵稅”。
    歐西諾托用爛蘋果釀酒換錢,買最便宜的麻藥給受傷的牲畜治療。附近的農民們都知道這個秘密,他們會在深夜悄悄把生病的牲畜送來,又在天亮前悄悄帶走。
    這個地下網絡運轉得悄無聲息,直到那個改變一切的夜晚。
    某個深夜,他正在給被稅務官打裂蹄子的老馬做支架,突然聽見閣樓傳來艾琳娜的尖叫。
    早產的女兒隻有巴掌大,像隻虛弱的貓崽般蜷縮在染血的繈褓裏。
    歐西諾托狂奔十裏路請來的產婆直搖頭:“需要紫水晶粉止血,但現在的價格……”她沒說完的話懸在空氣中,比冰錐還冷。
    原來,皇室為了控製魔法材料市場,將紫水晶粉列為戰略物資,價格暴漲了十倍不止。
    而這一切,僅僅是因為皇後迷戀上了水晶占卜。
    更根本的原因是歐西諾托得罪了稅務官,對方猜到艾琳娜會早產,甚至可能說早產就是他做的手腳,早早扣住市麵上的紫水晶粉,再翻十倍掛出,就為為難他。
    他要救女兒,救自己的妻子,沒有辦法,隻好求到了子爵那。
    子爵非常滿意歐西諾托如今狼狽不堪,跪地求饒,毫無尊嚴的樣子——你看,沒了我,你什麽也不是。
    他借了歐西諾托一筆錢,還將稅務官所做之事都告訴了他,並且“貼心”地為他提供了另一條出路,而不是傻傻地守住那該死的農場跟動物打一輩子交道,渾身都是牲畜難聞的氣味。
    歐西諾托說要回去好好考慮一下。
    子爵隻是笑著送走了他,他知道,歐西諾托遲早會回來的,就像他曾經跑掉的獵犬一樣。
    第二天清晨,人們發現稅務官家的純血馬全都瘸了。
    馬廄牆上用血畫著扭曲的羊角圖案——那是歐西諾托女兒繈褓上繡的護身符。
    七日後,帝都黑市流傳出一批製作精良的動物標本,其中最昂貴的是一件“會流淚的母鹿”。
    當歐西諾托把第一枚金幣塞進藥劑師手裏時,對方突然壓低聲音:“子爵夫人想要隻永生夜鶯,價錢夠買三磅紫水晶粉。”
    藥劑師的指甲掐進歐西諾托手腕,“要真正會唱歌的那種。”
    他沒得選擇。
    可即便他將刀尖對準了那些曾經他最愛的,一直嗬護著的動物們,老天依舊不放過他,像是在嘲笑他這個蠢貨一直在做無用功。
    女兒下葬那天下著凍雨。
    歐西諾托在墳前放了十二隻草編的動物,每隻肚子裏都藏著從稅務官馬匹血管裏抽出來的血塊。
    艾琳娜哭暈過去時,他正在地下工作室拚接夜鶯的聲帶——用的是從子爵獵犬喉嚨裏割下來的組織。
    自那之後,艾琳娜身體每況愈下,看病抓藥需要大筆錢財。
    歐西諾托越來越沉默,地下獸醫院關了,但他每晚都會待在那裏搗鼓什麽。
    稅務官的報複沒有停止,不知是誰告密了他做的事,憤怒的稅務官以“謀逆罪”將他全家抓進牢獄。
    等子爵將他保出時,年邁的父母已死在冰冷的牢中。
    農場主強行帶走了艾琳娜讓她在家養病,歐西諾托隻能守著三座墳墓,忍受孤獨與痛苦。
    第一場“特殊標本展”在冬至夜舉辦。
    水晶吊燈將展廳照得如同白晝,貴族們的銀麵具在燈光下泛著冷冽的光澤。
    他們圍著一具會搖尾巴的人麵狐狸標本,發出誇張的驚歎聲。那狐狸的臉被完美地拚接成人類孩童的模樣,每當有人投幣,它就會機械地擺動蓬鬆的尾巴,引得貴婦人們掩嘴輕笑。
    歐西諾托站在展廳最暗的角落,一枚一枚數著金幣。錢幣碰撞的清脆聲響在他掌心跳躍,足夠支付三年的畜牧稅。
    他的指節因長期浸泡在防腐液中而泛白,指甲縫裏還殘留著夜鶯羽毛的藍色碎屑。
    “你看,這才是你真正的才能。”
    子爵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帶著麝香手套的手輕輕搭在他肩上,像主人撫摸一隻馴服的獵犬。
    歐西諾托能聞到對方身上昂貴的香水味,混合著展廳裏標本散發出的防腐液的氣味。
    “而你一直都在浪費它。”子爵的聲音裏帶著遺憾的歎息,但隨即又展露笑顏,“好在我幫你重拾起來。”眼角笑紋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深刻。
    歐西諾托緩緩抬頭。他試圖模仿子爵那種遊刃有餘的笑容,但麵部肌肉像是生了鏽的機關,隻能勉強扯出一個扭曲的弧度。
    這個笑容僵硬得可怕,仿佛有人用鐵絲強行固定了他的嘴角。
    但子爵很滿意。他大笑著拍打歐西諾托的肩膀,力道大得讓這個瘦削的男人晃了晃。
    然後像展示一件得意藏品般,將歐西諾托推向那些戴著銀麵具的貴族們。
    “諸位,請允許我介紹——”子爵的聲音在展廳裏回蕩,“我最傑出的作品。”
    冬日過去時,積雪融化成肮髒的泥水。曾經迫害歐西諾托的稅務官已經高升為稅務總監——這個職位本就是子爵為他預留的,所謂的替代之說,不過是場精心設計的戲碼。
    新任稅務總監滿麵紅光,早將那個卑微的馬夫之子拋諸腦後。
    在他盛大的升官宴會上,侍從呈上一個精美的烏木鳥籠。籠中鸚鵡羽毛油亮,見到總監立即開口背誦起《帝國稅法》第一章,聲音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
    直到有人發現,鸚鵡玻璃珠般的眼睛,竟是用熔化的帝國雄獅徽章鑄成的。
    同一天,歐西諾托的農場來了不速之客。
    暴雨如注,將訪客們的黑袍浸成更深的黑色。金線刺繡的研究院紋章在閃電中忽明忽暗,為首者遞來的請柬上,紅寶石在雨水中泛著血色的光。
    “院長很欣賞您的......藝術。”來人的目光掃過穀倉陰影裏那些形狀怪異的工具,在“藝術”二字上刻意停頓。
    皮箱彈簧發出刺耳的聲響,自動彈開的箱蓋露出滿滿一箱紫水晶原礦。
    那些未經打磨的晶體在雨中閃爍著妖異的光芒,像無數隻窺探的眼睛。
    好多啊,好多紫水晶啊,他這輩子第一次見到這麽多的紫水晶。
    可有什麽用呢?
    他現在早就不需要了。
    女兒被他親手埋進土裏,再也沒有醒來的可能了。
    妻子離開了他,再也沒有回來的可能。
    父母死在了那個陰暗潮濕的牢獄中,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入夢哭喊著好冷,喊他的名字。
    雨水順著歐西諾托的臉頰流淌,分不清是雨是淚。
    他想起女兒咽氣時攥住他食指的小手,想起艾琳娜夜半驚醒時描述的羊羔哭聲——那些被他親手製成標本的羊羔。
    研究院的人沉默等待著,雨水在他們腳邊匯成小小的漩渦。
    終於,這個曾經能用一首民謠治愈難產母羊的男人伸出手,接過了那張鑲寶石的請柬。
    他指甲縫裏的藍色羽毛碎屑,在雨水中漸漸暈染開來,如同消散的最後一點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