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莉婭曾反複思索，究竟是怎樣的人能萌生弑神、造神乃至成神的瘋狂念頭，更令人震驚的是，這個人竟然真的做到了。
    最初，她確實對歐西諾托抱有幾分敬意。
    畢竟，以凡人之軀登臨神位，古往今來僅此一人。這其中需要付出多少心血，經曆多少磨難，赫莉婭雖無法確切知曉，但也能想象絕非易事。
    而她擁有諸多助力——包括天神的眷顧，她的成神之路比歐西諾托順暢得多。
    畢竟，前人為她鋪就了道路，她隻需循著足跡前行即可。
    但歐西諾托不同。
    他最初不過是個普通人，在接踵而至的磨難中逐漸迷失自我，麵目全非。
    他一次次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麵對足以改變命運的重大抉擇，內心充滿迷茫與無助。
    更諷刺的是，當初向他伸出援手的，並非純粹的善類。
    他自己也不過是他人棋盤上的一枚棋子，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或許，他也曾渴望做個好人。但在這殘酷的世界裏，選擇善良就意味著死亡，意味著屍骨無存。
    追求生存並非過錯，每個生命都擁有生存的權利。若連這最基本的權利都被剝奪，這個世界終將走向毀滅。
    赫莉婭理解歐西諾托的選擇，也尊重他的決定。
    一切的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選擇。
    或許從一開始，他的結局就已注定。
    命運總是如此反複無常，捉弄世人。
    “如今，你還想要什麽？”
    麵對卡夫曼基斯的再次造訪，歐西諾托隻是平靜地坐在書桌前，整理著自己親手繪製的設計草圖。
    這一幕恍如回到最初，仿佛一切都未曾發生。
    隻是，他的眼眸中早已不複當年的創作激情，也失去了對藝術追求的狂熱，隻剩下經曆滄桑後的荒蕪，與排山倒海般的絕望。
    待整理完這些圖紙，他就要將所有的一切帶入墳墓，連同他所犯下的罪孽。
    “這話該我問你才對，你想要什麽？”卡夫曼基斯的目光掃過那些設計稿，隨手抽出一張細細端詳，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
    歐西諾托是他最得意的門徒，也是最得力的助手。
    他始終對這位弟子寄予厚望，不管是最開始的故意設計，還是現在的繼續求索。
    “我隻求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結局。”歐西諾托淡然一笑，如實答道，“生老病死，終究是無可違逆的宿命。”
    “但若我說，你能跳脫這生死輪回呢？”卡夫曼基斯的聲音帶著蠱惑。
    “我不願意。”歐西諾托斬釘截鐵地回絕，他早已看穿對方的意圖。
    此刻，他忽然覺得生老病死竟是上天最大的仁慈。
    無論行善作惡，無論貴賤貧富，死亡終會將所有人平等以待。
    這份公平，多麽可貴。
    善有善報，惡有惡終。這才是歐西諾托窮盡一生追求卻始終未得的公道。
    可善惡本就難辨。更有人至死都不曾意識到自己的惡行，對這樣的人施以報複，又有什麽意義呢？
    不過是徒增心中的憤懣罷了。
    “可你不是一直在研究長生不老之術嗎？如今機會就擺在眼前，你當真不想嚐試？”卡夫曼基斯的聲音如同毒蛇吐信，帶著蠱惑人心的魔力。
    “我們獲得了一次覲見至高主宰的機會，而我，想把這個機會讓給你。”
    歐西諾托的眼中閃過一絲厭惡。他不想與這些神神鬼鬼扯上關係，因為他太清楚了——在這些遠超自己理解的絕對力量麵前，他不過是一隻隨時可以被碾碎的螻蟻。
    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他再也不想經曆了。
    他想要掌控自己的生死，而不是將命運交到他人手中。
    他緊鎖眉頭，堅定地搖頭：“我不願意，也不明白你為何對我如此執著。”
    “你的恩情，我已經還清了。你得到了想要的一切，我們兩不相欠。”
    卡夫曼基斯忽然笑了。他向前一步，陰影籠罩了歐西諾托，仿佛終於撕下了偽善的麵具，露出了猙獰的獠牙。
    “最初，你不是說過想殺了我嗎？”他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眼中閃爍著危險的光芒，甚至帶著幾分期待，“現在不想了？”
    “殺了你毫無意義。”歐西諾托冷靜地回答。
    當初的殺意，不過是因為他看穿了卡夫曼基斯絕非善類。
    但現在他更清楚，卡夫曼基斯背後不僅站著整個家族和組織，更有一位至高無上的神明——那是他永遠無法抗衡的存在。
    即便殺死眼前這個卡夫曼基斯，還會有無數個替代者站起來。
    罪惡不會終結，隻會弄髒自己的雙手罷了。
    “會的，這一切終將變得有意義。”卡夫曼基斯嘴角的笑意愈發深邃，突然出手如電，一把掐住了歐西諾托最脆弱的咽喉，力道之大仿佛要當場置他於死地。
    歐西諾托沒有掙紮，隻是平靜地注視著對方，感受著死亡的陰影逐漸籠罩自己。
    然而就在最後一刻，卡夫曼基斯卻突然鬆開了手。
    求生的本能迫使歐西諾托劇烈喘息，仿佛身體在抗議他求死的念頭，本能不允許他就這樣輕易死去。
    卡夫曼基斯饒有興致地欣賞著歐西諾托狼狽求生的模樣。
    待他稍稍緩過氣來，又再次掐住他的咽喉，逼迫他直麵死亡。
    如此反複折磨，就是不肯給他一個痛快。
    歐西諾托終於明白，對方是要讓他生不如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是說已經不恨我了嗎？不是說不想殺我了嗎？”卡夫曼基斯的聲音如同毒蛇吐信，“現在，我給你理由，給你機會。”
    他將歐西諾托囚禁起來，用盡各種殘忍手段折磨他，試圖通過求生與求死的矛盾，逼出他內心深處的恨意。
    光是折磨他的身體還不夠。卡夫曼基斯還抓來了許多普通人——歐西諾托曾經的鄰裏鄉親，甚至包括那個被嶽丈強行帶走的妻子。
    他們威脅說，隻要歐西諾托一日不屈服，就會當著他的麵隨機處死一個人。
    歐西諾托原以為自己已經不會再恨了，但事實證明，恨意比愛意更容易滋生。
    當軟肋被死死拿捏，他最終不得不選擇屈服。
    歐西諾托拖著傷痕累累的身軀，以近乎支離破碎的姿態，終於見到了異教徒們狂熱崇拜的神明——那位傳說中的智慧之神。
    他心中充滿困惑：智慧之神，聽名號本該是光明正派的存在，為何會有如此邪惡的信徒？
    這份疑惑亦是他接受這次覲見機會的原因之一。
    這也是赫莉婭第一次目睹智慧之神阿美希茲克的真容——雖然隻是祂的一道投影。
    不出所料，阿美希茲克降臨後，最先注視的不是歐西諾托，而是赫莉婭與沃特西塞。
    神明超越時空的特性，讓祂們在過去、現在與未來都保持著唯一性。
    似乎是為了戲弄赫莉婭，阿美希茲克特意幻化成她幼時的模樣，還提著裙擺在眾人麵前轉了幾圈，活像個愛美的小姑娘。
    “想問什麽，想知道什麽，想求什麽，盡管開口。”阿美希茲克轉向歐西諾托，輕輕打了個響指，瞬間治愈了他滿身的傷痕，“我是無所不知的存在，可以滿足你的一切請求。”
    或許是孩童形象降低了威嚴感，看著自己瞬間痊愈的身體，歐西諾托的言行也放鬆了些。
    “我很好奇，您因何而存在？”
    這個直指本質的問題，完全出自歐西諾托純粹的好奇心。
    阿美希茲克邁著輕快的步伐走向幻化出的玫瑰園，優雅地坐下，翹起二郎腿抿了口茶，才緩緩答道：
    “因為世界存在，所以我存在。”
    祂信守承諾，有問必答。
    “世界運轉自有其規律，而萬物對真理的追求永無止境，這便是智慧誕生的源頭。”
    “隻要世界不滅，智慧便永存。”
    阿美希茲克俏皮地豎起兩根手指，像是在比耶，示意他可以繼續提問。
    “他們——”歐西諾托指的是摩洛根教的信徒們，“想要突破生老病死的桎梏，實現人族進化。您認為這可能實現嗎？”
    智慧之神托著下巴，翹起的腳尖輕輕晃動：“有可能，但能實現的，鳳毛麟角。”
    “以凡人之軀登臨神位，便能超脫肉體凡胎的限製，成為淩駕於規則之上的存在。”
    “但這樣的人終究是極少數。畢竟，若世間遍地神明，豈不亂了套？”
    不等神明再說，歐西諾托急切追問：“難道神明就不會經曆生老病死嗎？”
    “當然會。”阿美希茲克起身走向盛開的紅玫瑰，俯身輕嗅花香，“神明也會隕落。”
    祂粲然一笑，“這不正是世間最公平的事嗎？”
    “可您方才說成神就能超越生死，這不是自相矛盾嗎？”歐西諾托敏銳地指出。
    阿美希茲克隨手折下那朵玫瑰，手腕輕轉，精準地拋向赫莉婭。
    玫瑰劃過優美的弧線，恰似一份精心準備的贈禮。
    “笨。”神明背著手踱到歐西諾托麵前，“既已成神，便不再是凡胎肉體，豈會輕易消亡？”
    “隻要足夠強大，就能超越生死，成就永恒。”
    “神明隕落，隻說明還不夠強大，尚不足以改寫世界規則，隻能做規則的遵守者，而非製定者。”
    “那您就是製定這世間規則的存在嗎？”歐西諾托追問。
    阿美希茲克輕輕搖頭：“怎麽會呢？”
    “我因世界而生，本就是順應規則的存在。”
    “我是探索與揭示規則之人，卻絕非改變或製定規則之人。”
    歐西諾托仿佛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問題一個接一個地往外蹦，越問越覺得自己渺小無知。
    “那麽當今世上，誰才是規則的製定者？”他問。
    阿美希茲克微微一笑：“自然是創造這個世界的人，那位至高無上的造物主。”
    “那祂是誰？”歐西諾托迫不及待地追問。
    智慧之神突然爆發出一陣清脆的笑聲，眼中閃爍著狡黠的光芒：“好啊，你倒是問了個連我都不知道答案的問題。”
    歐西諾托震驚地瞪大眼睛：“連您都不知道？”
    “怎麽，失望了？”阿美希茲克歪著頭問道。
    不知祂是為了配合赫莉婭跳脫的性格故意如此，還是本性就這般活潑，全然不似那些古板嚴肅的老學者，反倒像個天真爛漫的孩童。
    歐西諾托連忙搖頭：“不敢。”
    “隻是……如果連您都不知道的話，這世上豈不是無人知曉造物主的真麵目了？”
    “你太高看我了。”阿美希茲克輕歎一聲，“比我強大的神明比比皆是，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的也不止我一個。”
    祂的臉上罕見地浮現出一絲迷茫：“我曾聽聞，造物主來自世界之外，是我們永遠無法觸及的存在。”
    祂的聲音不自覺地壓低，“祂隻需輕輕一動手指，就能讓這個世界天翻地覆。”
    “連諸天神明都無法抗衡？”歐西諾托剛問出口就恍然大悟，“是了，我們都是祂創造的造物，無一例外。”
    阿美希茲克似乎不願繼續這個話題，仿佛這是個不可觸碰的禁忌，類似於提及諸天神的名諱會引來其主人的注視這般。
    “最後一個問題，為你自己問吧。”
    直到此刻，歐西諾托所問的一切都與自身無關。
    他像是在故意報複一般，用這些亂七八糟的問題來拖延時間，浪費這寶貴的機會。
    歐西諾托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他仿佛已經無欲無求，甚至不知道自己繼續存在於世的意義，因此也問不出關於自己的問題。
    “如果不知道問什麽，不如讓我為你指一條明路吧。”阿美希茲克善解人意地說道，“很多人在迷茫無助時，都希望我能為他們指明方向。”
    歐西諾托抬起頭，與阿美希茲克四目相對——因為是投影，又套著幼年赫莉婭的外殼，倒不至於讓他被神明的真容灼傷雙眼。
    他的眼中隱隱透著一絲期待。
    “我要為你指一條——”阿美希茲克故意頓了頓，目光先是在遠處的赫莉婭身上停留片刻，隨後才重新落在麵前的歐西諾托身上。
    “成神之路。”